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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18 09:03:45瀏覽1926|回應0|推薦20 | |
從日據時代到光復後很多年,我們鄉下人習慣叫產製菸酒的機關是菸酒專賣局。在四、五十年前,村裡還出了個專賣局長。他除了回收菸蒂再製紙捲菸,還自己種植菸草和其他花木,產製風味獨特的「牛糞菸」,據說能滿足菸癮兼治氣喘和打噴嚏。
村裡這位專賣局長是個叫阿接哥的單身漢,全身瘦巴巴的,肚子倒是挺大。頭髮稀稀疏疏還褪了顏色,黑不黑白不白地豎在頭頂,任何人一眼便能看到他那脂垢都沒洗乾淨的頭皮。黃臘臘的臉上突出一對像是受到驚嚇的大眼珠,眼球經常佈滿血絲,眼角隨時掛粒眼屎。 阿接哥有時候在鄉公所當臨時工,負責打掃公所員工升旗和做早操的廣場,以及對面的大馬路。他掃地從不帶畚箕,揮動掃把像戲台上的關公耍大刀,猛揮幾下子,散佈地面的落葉枯枝統統進了排水溝。村裡的孩子嘲笑他,他說:「猴囝仔懂個什麼?如果我一下全弄乾淨了,鄉公所就不會再給工錢請我清水溝了!」 大半的日子,阿接哥會在脖子上搭一條已經擦得油膩骯髒的毛巾,幫一家小麵店洗菜洗碗,換個免費三餐。小麵店是村中唯一的飯館,進出各色各樣的人,包括糧食局下來清查農會倉庫存糧的,縣政府下來視察鄉公所業務的,法院和稅捐處下來查封欠稅的……。 阿接哥說:「那些查倉庫的和查稅的,幾乎個個是大酒桶,彼此還以大小酒仙排名,像我們古公廟裡的王公,分有大王、二王、三王。一桌人豁拳猜令,台灣拳日本拳攏總來,喝掉好幾竹籮酒一點不稀奇,往往從中午要喝到太陽快下山,才邁著歪歪斜斜地步伐上了吉普車回宜蘭。那些官員每次來,我都得先把大尿桶拎到餐桌邊伺候,方便他們上面喝下面拉,免得有些官員憋不住,一路走一路灑。」 當這些客人走後,桌上多的是沒吃完的魚肉,沒喝光的酒。阿接哥把這些魚肉包回去浸泡醬油,把剩酒集中到空瓶裡,可以連過幾天有酒有肉的好日子。阿接哥常向人炫耀的,正是這些日子。 他常說:「人家三百六十幾天才過一次年,而我阿接哥一年當中,可以多過好幾個年跟好幾個節哩!」 大多時候,阿接哥會在鄉公所對街的走廊擺起地攤,一手搖著竹扇一手持著蒼蠅拍,邊打瞌睡邊當老板。地攤上賣尪仔標、玻璃彈珠、橡皮筋、金柑仔糖,還在自己釘製的百寶格,糊上舊報紙後用不同顏色的臘筆塗繪區隔,供孩子們戳獎。 其實不管阿接哥掃地、洗菜或擺地攤,他始終都和我們這一群小孩子很接近。 每天黃昏,鄉公所工友搖響下班鐘聲,員工陸續離開,工友就忙著灑水掃地。已經在廣場上玩了一陣子的孩子們,反而像是聽到上課鐘響,一股旋風似地鑽進辦公廳。這時,阿接哥會丟下手邊的工作,跟在孩子們後頭走進鄉公所。他不和我們搶字紙箱裡舊信封上的郵票,只從走道和每一張辦公桌下面尋撿菸蒂。 阿接哥習慣戴一頂日本兵的帽子,帽徽是一顆閃亮的金星。留下來值夜的鄉公所職員一看到阿接哥,都會故意肅立一旁,高喊:「專賣局局長駕到!」接著還用日語喊一聲敬禮,然後朝他行九十度的鞠躬禮,再咿哩哇啦唸一串日語,意思是:「恭迎專賣局長大人,檢查我們今天一天所吸過的菸蒂,並請多多指教。」 此刻,所有的孩子會停下搜撿字紙箱的動作,跟著口令就地立正,並行禮如儀,還會學上半串嘰哩呱啦嗚嚕咕嘟的話語。這一刻,在場的大人小孩都會禁不住哈哈大笑,包括那個生氣時會揮動掃把攆人的老工友,都不例外。 老工友對我們這些天天潛入鄉公所,翻找字紙箱的小蘿蔔頭不是很歡迎,看到我們擠來擠去大聲爭吵,馬上大聲吆喝嚇唬我們。萬一有誰礙到他灑水掃地,那掃把必定毫不客氣地朝你屁股掃過來。但他對待同樣在地上和字紙箱裡找菸蒂的阿接哥,卻像老朋友一樣。常聽他搖頭嘆著氣說:「三十幾歲還沒結婚,看來已經像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唉!一個羅漢腳嘸某嘸子,實在真可憐。」 民國四十年代的紙煙尚無濾嘴,撿來的菸蒂上有大半截被口水浸濕的明顯痕跡,阿接哥並不忌諱。他把菸蒂外面那一層紙剝掉,留下那撮子含有口水而未燒著的菸草,再用手把那一小團一小團菸草撥開,攤在一張舊報紙上,選個避風能曬到太陽的牆角攤曬。曬菸草時,還會從馬路邊撿幾個石頭壓在報紙四邊,免得被風吹翻。 阿接哥讀過小學,當然知道沾有那麼多人口水的菸蒂並不衛生。於是他在攤曬那些從菸蒂裡蒐集來的菸草時,至少會接連曬個兩三天的大太陽,才會重新捲來抽。 衛生所的人提醒他,任何人的口水裡都有許多看不見的「歹菌」,會把各種疾病傳染給別人。阿接哥撓撓腦袋問道:「什麼是歹菌?」 衛生所的人解釋:「歹菌是日本話,日本話的歹菌就是國語的細菌,歹菌有很多種,有些會要人性命,像一種肺部的歹菌會傳染『氣傷』,那可是絕症哩!」 「啊哈!你們不是教每戶人家勤曬棉被、曬衣服,甚至連狗窩都要定期把它洗曬一番嗎?你沒看過那衣服棉被和狗窩,一旦叫大太陽曬得熱烘烘,那些跳蚤公、跳蚤母還有狗蝨子爭先恐後地跑光光!看得見的跳蚤蝨子,都怕被曬死,都懂得趕緊閃避逃命,何況那歹菌小得看不見,恐怕想跑也跑不掉,我曬它們個三天,它們不被曬焦才怪。」 如果衛生所的人繼續說教,阿接哥便會指著經常露在衣服外頭的肚皮,瞇起血絲的眼睛笑著說:「我這裡面的歹菌,太陽不容易曬到,恐怕比誰的歹菌都要毒上千百倍。我的歹菌肯定一下子就可以毒死別人的歹菌,免驚啦!」 有一天,我在鄉公所撿了一把菸蒂,阿接哥扒開我的手指頭接下菸蒂一看,用奇怪眼神盯著我說:「怎麼,你這個猴囝仔也要跟我搶當專賣局長?」我趕緊解釋,那些都是祖母要我撿給她塞在腳趾縫止癢用的。 「不要用這種,這種沒曬過會有歹菌,」他把那些菸蒂倒在他手上一個舊信封裡,再從口袋掏出另一個鼓鼓的信封,倒出一大把鬆軟乾燥的菸絲在我手上說:「這些都是太陽消毒過的,拿回去給阿嬤塞腳趾縫。」 記得有一兩年,大家日子特別難過,鄉公所員工挨到月底還不知道何時能領到薪水,每個老菸槍吸菸時,吸到菸蒂上的火星都要燒到指頭和嘴唇,還捨不得丟掉。食指和中指都被薰得焦黃焦黃的,彼此嘲笑是碘酒消毒過的。阿接哥每天能找到的菸蒂,短得不能再短,有的根本無從再製。 碰到這種「非常時期」,阿接哥應了菸盒上「自力更生,建設台灣」的標語,偷偷地在水溝邊一塊野地裡,種了幾株大葉菸草,以及一種會開出類似百合花的植物。菸草葉片長大了,摘下用竹枝串夾;那開花植物則把花朵採下,撕開花瓣攤在竹編篩簍裡。一起舉到屋頂上去曬乾後,再用小刀切成菸絲般,捲了當紙菸抽。阿接哥專賣局長的名聲,正是這個時期全面盛傳開來。 鄉公所有些職員,曾經跟阿接哥要了幾支這種用曬乾的菸葉和花瓣捲成的紙菸,抽過之後的評語是,味道有點像燒牛糞,連吸一兩支腦袋瓜馬上醉陶陶地,簡直像喝了好幾碗晃頭仔酒,後勁十足。大家都說:「伊娘咧!這個專賣局長不但製造香菸,還製酒哩!」 阿接哥對自行研製的香菸被形容為「牛糞菸」,並不生氣,自己每天深具信心地吸得有滋有味,一口比一口吸得猛。他還嘲笑那些不懂得品味這種「高級綜合菸」的人說:「嘿!虧你們攏總是識字出社會的知識份子,竟然把人蔘當做是菜餔根,實在是豬哥嚼土豆──不知香,我這菸不但可以過足菸癮,還兼治氣喘、打噴嚏哩!你們這些人真是戲台頂說的,一個人活得不知久──不識歲(貨)」。 這個專賣局長吸了很長時間的自製「高級綜合菸」後,咳嗽打噴嚏的情況似乎真的少了一些,可是頭髮還是長得稀稀疏疏欠養分的樣子,臉色還是一直黃臘臘地,眼珠子照樣牽著血絲,眼角依舊掛著眼屎。 在我到外地讀書那年,他全身已泛黃並呈現浮腫症狀。沒隔幾年,我回鄉下就聽到鄉公所的老工友說:「那個阿接哥已經不當專賣局局長,他早就改行到『蘇州賣鴨蛋』了。」 在我們宜蘭鄉下,如果說某人到蘇州賣鴨蛋,指的是這個人從此脫離貧困病痛和所有煩憂,到天上做神享清福了。 ──原載《中央日報副刊》,並收錄於吳敏顯短篇小說集《沒鼻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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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