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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2/03 13:51:43瀏覽3055|回應0|推薦8 | |
人的眉毛長相各有不同。有人兩撇眉毛連接成一字型,簡直是把跟著神明遊街的大炷香截一段粘貼在臉上;有人的眉毛則像下過功夫的毛筆書法,右眉左翹右垂,左眉毛則左垂右翹,皆有抑揚頓挫。也有人在左右太陽穴之前,隨興丟下正反兩個頓號,可能是距離甩得太遠了,竟和眼睛嘴巴表露的喜怒哀樂少了關聯。
我還看過有人兩道眉毛幾乎頂替了上眼睫毛,使額頭面積平白增添不少,看到這樣的眉毛,總會想到鄉下人近幾年興建的歐風別墅,流行在每個窗戶上沿搭一座突出的遮雨棚。 也許和早年愛看漫畫有關,我對於這些長有奇特眉毛,使整個容貌跟著變得極富漫畫趣味的人物,都能過目不忘。雖然他們都不是相書上所認同的好長相,我還是會多看他們幾眼,甚至會想進一步打探他們從事什麼行業,一路走來的運途又是如何。 曾經在宜蘭市鬧區媽祖宮的善書堆裡,撿到一本《相術口訣》,百來頁的內文中,舉凡長在人身上的髮膚鬚眉,眼耳口鼻,腰臀臍乳,頭頸肩背,手足骨肉等等,無一不詳加註釋,從其形狀顏色論人之吉凶禍福,推定智愚賢能不肖。綜觀評比,不外眉要秀、要高、又要長,如此才能多福壽、志氣高揚、富貴又情長,可惜這些顯然都不是能教人在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的眉毛。 在我們村裡,有個人人都叫他老魁公或魁公伯的老頭子王添壽,眉毛就長得頂特別。兩撇眉毛濃黑粗短不說,還呈倒八字。短拙拙的眉梢,竟然還帶著飛簷翹翅,乍看正是兩把帶柄的鋼毛刷子橫在臉上。村裡的孩子都說他是壞人,只有故事裡的巫婆才敢嫁給他。 其實,魁公指的應當是「面帶魁罡」才對,因為「罡」是凶神,魁罡便是凶神惡煞的頭頭。我們鄉下人大都認不得「罡」這個字,整天魁公魁公地叫著,叫慣了便像那三界公、土地公一般,親切許多。 魁公伯不但眉毛怪異嚇人,若是被他眼珠子盯住時更叫人驚嚇,尤其只要有點光影照到那眼瞳,兩隻眼珠子立刻閃著綠森森的光,像兩口映照天光的古井,教人無法估量它有多深。村人都說,像王添壽這種面帶魁罡的,萬中不得其一。後來才知道,這個數據並不正確。光我們鄉下近兩萬人,加上鄰近鄉鎮少說好幾萬人,卻只有魁公伯有這副長相。 老魁公好酒,不挑品類,每天總要喝一點,有菜沒菜倒不在意,醉了不打不鬧,頂多唱唱變了調的歌仔戲。按理是個好酒伴,偏偏很多有酒的場合他想去卻去不得。例如某戶人家娶媳婦請喝喜酒,某戶人家生個金孫請喝滿月酒,他怕自己一臉凶惡面相,嚇壞人家新娘和小孩。後來延伸到所有的婚喪喜慶,魁公伯都知趣的迴避。 幾年前一個春天,村尾殺狗叔仔過八十大壽時,竟然特別交待幾個兒子輪番去請老魁公務必捧場,殺狗嬸和兒子遲疑半天,還是熬不過老壽星的堅持。幾桌客人一見稀客被請上主桌,莫不面面相覷。殺狗叔看出氣氛,率先舉起酒杯,一面喘著大氣一面竭力提高聲調說:「魁公一雙眼睛──可以看透陰陽界,今天──有伊在此,那些拿著生死簿──天天跑到我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小鬼,見了豈不嚇得──嚇得注屎注尿,我在想──相信拿整粒龜山島給那些小鬼做膽,也──也不敢再來騷擾。」 聽到殺狗叔這番開場白,人人釋懷,也使魁公伯很快成為壽宴中最受歡迎的客人,大家爭相向他敬酒,有人嫌用小酒杯斟酒麻煩,改用大碗盛酒。原本有酒不拘菜色的老魁公,面對一道又一道豐盛的佳餚和村人的熱情,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散席時,走起路來進兩步退半步,嘴裡還哼著自己瞎編的七字仔調: ──清早起來鬧彩彩,莊頭莊尾走透透,等嘸姑娘開樓窗,害阮相思病歸冬。 ──清早起來日頭紅,看嘸姑娘妳一人,燒酒整甕不解愁,無某孤單相可憐。 村裡的孩子,平常看到魁公伯一臉凶相都不敢靠近,這個時候卻前呼後擁地繞著他打轉,一面學老魁公顛顛歪歪地步伐,一面學他哼唱七字調。像戲班裡的戲先生在好戲上場之前,領著一群徒子徒孫沿街走唱做宣傳。 老壽星殺狗叔在七十幾歲時曾經中風,半邊手腳不靈光,每天有大半時間癱在竹躺椅上眨著混濁的眼珠子,看這個兒子不順眼,看那個媳婦不順眼,罵人得喘半天大氣,漸漸就少罵人,只跟自己生悶氣,必須要人攙扶才勉強能夠走到廁所方便。八十歲擺過壽筵之後,竟然能自己持根竹頭枴杖,在大廳裡像機器人那般移動腳步,讓全村人都相信,原本纏著殺狗叔那些「不乾淨的東西」,真的全被老魁公給嚇跑了。 從此「魁公添壽」的美談不脛而走,從村裡傳遍整個鄉下。請魁公喝酒的人越來越多,不管是祝壽或滿月酒,也不管是嫁女兒或娶媳婦,都不忘請他喝酒。老魁公能走這樣的老運,恐怕連他自己都想不通什麼道理。 村裡還有個沒老婆的單身漢,比老魁公年輕且腳勤手快,有哪戶人家要釘個狗籠子,要挖條水溝,或圍籬笆鋪水泥地,自然不忘找到他。羅漢腳做工時只要供應三餐外帶兩頓點心,並不計較給多少工錢。很多人想幫這個羅漢腳牽紅線,他都以沒父沒母又沒房舍田產,根本養不起老婆回絕。背地裡,曾有人說他可能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暗病,才不敢娶老婆。但更多的人認為,這是惡意的中傷。 有一天,這個羅漢腳突然躺在床上病奄奄的,臉色出奇的黃。羅漢腳跟村長勉強攀點親戚關係,大家也聽說他有一些錢寄存在村長那裡,這次便是由村長送他到醫院就醫。村人問到病情,村長總是搖著頭說恐怕撐不了多久,因為醫生診斷是肝出了問題,有時候整個人會像睡死了一樣。 村長看老魁公閒著也是閒著,就請他到醫院幫忙。老魁公爽快答應。 一個老男人照顧病患,能幫的忙實在有限,但老魁公認為人家既然是用錢請他,他就要忠於職守。不但白天守在羅漢腳的病床邊,陪對方有一句沒一句的瞎扯,晚上也睡在陪伴椅上,聽著羅漢腳說夢話,可說寸步不離。 不知道是那羅漢腳命大,還是大病院的醫生高明。羅漢腳住了半個月醫院,竟然由老魁公陪著有說有笑地回到村子裡。古公廟的廟公說:「哪是什麼大病院的醫生醫術了不起,閻羅殿差來的索命小鬼把手銬腳鐐加在誰的身上,任誰也開脫不了,我看這回羅漢腳能在鬼門關走一趟轉回頭,一定是當差的小鬼,看到老魁公分分秒秒守在病床旁邊,只好另外去抓個重病的人回去抵數。要是不相信,你們看著好了,這羅漢腳將來的陽壽可很難計數,因為在索命小鬼手上的生死簿裡,他的位置早被人頂替了。」 「照你的說法,那些索命的小鬼都怕老魁公,將來他豈不是變成老彭祖,活到八百歲?」 「這是很有可能的呀!」 村中上了年紀的人,都曾經找廟公解析過籤詩,對他分析事理總是確信不疑。廟公這番褒揚,使老魁公再度聲名大噪,不但村裡有人生病住院,找他住到病房做陪,連一些住在醫院裡的外地人聽說了,也要求依序排隊請老魁公幫忙。人家公教人員每天只要上班八小時還週休二日,老魁公經常忙得日夜顛倒,全年無休。只有在村中辦節慶活動時,才能夠看到他人影。 古公廟王公做生日第二天早晨,早起趕著要到宜蘭街賣菜的一對父子,赫然發現老魁公頭下腳上的栽在村頭的水溝裡,找來衛生所主任到場急救時,那主任藥箱都沒打開只在老魁公的脖子上探了幾下,就搖著頭說:「老魁公已經上天做神了!」 圍觀的村人七嘴八舌地要主任為老魁公打強心針救救看,主任說:「老魁公三魂七魄早已經跑光光,打什麼針都沒有用了。」於是,大家都猜,勾魂小鬼必定早就成群結隊地埋伏在水溝邊,趁老魁公酒醉未醒或睡眼惺忪之際下了毒手。 村人對老魁公之死議論紛紛,只有廟公老神在在,不慌不忙地為大家剖析老魁公的死因。 「其實,老魁公做神的前一天下午,跑來廟裡跟人聊天時,我就覺得他酒後洩漏了不該洩漏的天機,」廟公有條有理的指出:「當時有輛外地遊覽車到廟裡來,進香的客人看到老魁公長相奇特,不免問東問西。老魁公做人古意又喝過一點酒,跟大家有說有笑。其中有人羡慕他能隨時隨地瞧見常人所看不到的鬼魅,他回說『能看不見還是看不見的好,所謂眼不見心不煩,我酒醉的時候就什麼都看不見,那才真的叫快樂似神仙。』你們想想看,老魁公這種話傳進那些平日裡索命伎倆常被老魁公識破的小鬼耳朵,豈有不抓住這個大好機會報仇的?」 廟公一再喟嘆:「唉,在劫難逃呀!眼睛能躲得過的,嘴巴不一定能躲得過。」大家都想不到,靠著兩道奇特眉毛而一生不怕鬼魅的老魁公,竟然會死在酒後一句閒話,真冤哪! 尤其村中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原本恃著有老魁公能夠視破視鬼魅伎倆,為大家消災解厄添福壽,平日裡無論說話走路都能增加不少力氣,對未來的日子信心滿滿。老魁公這一撒手,所有的老人彷彿在一夜之間同時老掉好幾歲,有人頭上的白髮更白了,有人額頭上的皺紋更多了,也有人手腳和臉上的老人斑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原本被趕出五臟六腑的大小病痛好像才打個盹便都回籠了。 老人們彼此見了面,不再開口談自己哪個兒孫發了財,不再談這一季的青蔥白蒜收成有多好,也不再談今年的哈密瓜有多甜了,大家見了面還沒怎麼搭上腔,就只顧搖頭嘆氣。 原載《自由時報副刊》93年6月1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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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