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來說，我是一個認為某些傳統觀念仍應該被現代人繼續
傳承下來的人，例如過年時親人們都應該聚在一起的這個想法，
我從來不曾改變過，但是時空有時會跑出來插手攪局，打亂一些
既有的堅持。
        今年的農曆過年之前，我人在澳洲進行自詡的「一年流浪生
活」。去年過完冷清的農場聖誕節之後，我打了通電話回台灣，
一方面問候老媽，一方面也向她表達先回台灣過年的高度意願。
但這個議案被直接的軟性否決了。理由還是很簡單，不必特地跑
回台灣再回澳洲，浪費錢，更浪費時間。可是對我來說，沒有什
麼比回台東老家陪陪阿嬤更重要的事情了──特別是在阿公過世
之後。但最後在老媽的堅持之下，我也只能淡了下來。
        上個月，南西店周年慶期間，百貨公司生意太忙，老媽實在
找不到人手幫忙，只好把我這在忙於專題的「刻意忙錄者」給派
去那充當一天的「業餘騙徒」。我沒想到的是，慈玲也來幫忙了
。慈玲是我的堂妹，剛好趁著周年慶期間的假日來打工。晚上用
餐時間，我帶她去樓上的員工餐廳吃飯，然後，聊到了我最關心
的話題。
        「過年妳們有回去吧？」我有些焦急的問。
        「有阿。但是阿伯和伯母還有書瑜沒有回去。」慈玲回答。
        我夾了一片魚肉送進口中。
        「喔，我知道，我媽說，今年為了拼生意，過年期間她們沒
        有回台東，全都親自去百貨公司賣了！」
        不等慈玲開口，我又迫不及待的問道。
        「那姑姑她們有回去嗎？」
        「小姑姑好像有，大姑姑......好像沒有。」
        既然是說「好像」，那就表達了在某些程度上的不確定。
        「喔，這樣啊。那阿嬤有說什麼嗎？」
        「沒有耶。」
        「嗯。」
        聽到這裡，我大概也已經猜出了阿嬤的想法。我沒有多說什
麼，繼續吃我的飯。
        長子做生意沒有回去，最依賴的長孫人在國外也沒有回去，
老伴死了之後，台東的餐桌越來越空，椅子不再不夠坐了。
        我自己是很清楚我們家的情況的，爸媽都是孝順的子女，對
家族的奉獻也是不能夠被質疑的，只是因為某些原因，他們不得
不在這個傳統時節留下來拼生意──對於一個生意人而言，任何
的機會掌握與否，都可能是影響成敗的關鍵。他們是王永慶，不
是王又曾。或許我還在落拓之中，時間是我的唯一資產，因此對
於大家沒有全員到齊陪阿嬤而言，不太能體會。但，總是能夠理
解。
        我問慈玲的那些話，是十月上旬的事情，而在六月初回到熟
悉的陌生台灣之後沒幾天，我就先回台東探望阿嬤了。只是我當
然知道，她不可能會讓長孫擔心她的情況，所以我在台東的那幾
天，阿嬤還是跟當初抱我回台東撫養一樣，高興得到處通知街坊
「我阿孫回來看我了！」這讓我知道對她的責任更重了。
        臨走之前，我拿出在澳洲買的金箔鍊子給她，我知道她對於
這類東西很喜歡，也順便塞了她三千六百塊在她手裡。這是一個
表達心意的時刻，我知道太多錢她是不會收的。以前只要每次回
台東，不管是我一個人回去或是過年跟爸媽回去，除了紅包，阿
公阿嬤總會私底下再多塞錢給我，長孫擁有的福利，也是他們唯
一親自帶大的孫子的額外生活費。
        如果我的文史腦袋還靈光的話，還記得高中時期地裡老師曾
說過，台灣的漁業可分為三種，養殖漁業，近海漁業以及遠洋漁
業，最貧困的就是近海漁業──阿公從壯年做到老的工作。所以
他們其實沒有積攢下什麼多餘的錢，卻還是總會給我這長孫一點
闊綽錢可以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但依舊得靠領老人年金和媽媽
與嬸嬸給的生活費過活。當阿公病重時期，媽媽曾和我聊到，她
能感受到阿公阿嬤那種跟子女要錢時的辛酸，雖然媽媽和嬸嬸對
於阿公阿嬤都很孝順，但當經濟大權不在自己手裡時，不管子女
多孝順或是他們由衷供養的方式多麼自然，要錢就是一種心酸。
所以老媽總會十分不忍的多給一點。
        不管怎樣，阿公阿嬤還是有辦法拿出錢給我，堅持要我收。
因此當我在澳洲賺到的錢在回台換成台幣之後，我便急著要對阿
嬤表達我的心意。我偷放了兩千在老媽每月固定寄回台東的金錢
袋裡，回去之後也再用雙手拿了三千六給阿嬤。這數字沒什麼特
別含意，只是希望六六大順而已。
        小姑姑改嫁，大姑姑近年身體狀況似乎不好，爸媽維持生意
十分辛苦，唯有從事公務員的叔叔和嬸嬸一家人較確定是可以利
用過年或一些特殊假日回去探望阿嬤的。阿嬤的四個子女，兒子
都遠在台北，女兒則全住高雄，不習慣都市生活的阿嬤，說什麼
也不肯離開台東，幸好身體十分硬朗，但到底還是年紀越來越大
，我也越來越不放心了。阿公過世前，曾經交代我一定要把阿嬤
帶到台北去，也告訴她的老伴，必須跟著孫子去台北生活。當時
兩個身體健康的人都答應了，但事後兩個心裡迷茫的人也都失約
了。任憑她的子女和長孫怎麼勸，阿嬤始終不肯上來台北，還拿
夢到阿公要她守護台東老家的理由一一回絕。我們當然知道那種
老人家習慣於熟悉生活的感受，是不可能因為這樣就動搖的，何
況老伴是在台東過世，她們相戀，成家，到工作與生孩子，甚至
看到子子孫孫的瓜瓞綿延景況都是在這裡發生的，就算她北上後
擁有子孫的照顧，但將她抽離了原本的世界，再美好的世界都似
乎算不上真實的世界。幸而在台東還有一些耆老親戚健在，加上
有鄰居與後邊菜園可以讓她感到自由，也只好依她的意願，讓她
留在台東了。可以慶幸的是，後來因為某些原故，小姑姑將我就
讀國中的堂妹送回去台東讀書，當然，阿嬤也就至少有人可以在
同一屋簷下相伴了。
        有時候我對自己的期許，希冀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擁
有十足照顧別人能力的男人，不僅是希望有屬於自己的家庭，更
是對長輩付出責任的一個延續，也因此，跟著時代而不斷修正觀
念的我，總是堅持著我的某些傳統想法而不肯改變，就像對阿嬤
的責任一樣。
        小時候在台東我很黏阿嬤，有時候早上一覺醒來，既忙碌又
悠閒的她總不知道晃去哪個市集或鄰居家裡，得快十一點左右才
看得到她。所以晚上睡覺時我發明了一個方法來綁住這個會逃跑
的孫悟空。我用剪刀把阿公藏在塑膠椅子裡的釣魚線給剪成好幾
斷，然後晚上躺在床上之時，喝令阿嬤躺好，要求阿公幫忙，將
我的手和腳分別與阿嬤的手腳綁在一起。當時我總不知道他們邊
綁邊笑是什麼意思，直到隔天早上我才發覺對於一個睡豬而言，
上鐵鍊拴住身旁的人是不可能的，然後我才會懂得他們的笑。
        現在，阿公不在了，阿嬤獨自在台東生活，那條線，我也就
都不曾再次綁過他們了。但是如果可以，我多希望祈求老天爺，
這線誰都別拆解掉，至少讓我重新綁著她一直到老天爺帶她走為
止，這還很漫長，但是我有時卻自私的不想讓她這麼早去陪我在
天堂的阿公，持續的讓我綁著她也好。
        沒有人知道，只有我自己明白，甚至比阿嬤更為清楚，那條
線，原來我不曾解開過。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成功，但是如
果我功成名就了，得把這條線換成金的才行，阿嬤對於金的東西
很喜歡，那麼我就該辦法讓她以後能夠穿金戴銀。
        然後，成功呢？我只希望這責任讓我有永遠的動力可以好好
守護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