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喀拉喀拉......」
一陣刺耳的聲音從我左後方傳了過來,我放下手邊的書,
隨著聲音的來源探了過去。
一個老伯扶著他的行李箱往座位區走了過來。那行李箱的
體積像個冰箱,型式老舊,皮都快掉光了,看起來比瘦弱體型
、髮量稀疏的老伯還有歷史。老伯停止了步伐,逡巡著環境。
我把書抬回原本的視線上,遮蔽可以看到的遠方,回復我
的專心。但有時人生不會讓你那麼如意,就像當你去電影院看
感人的電影時,隔壁不解風情的傢伙會在女主角流淚時狂嚼爆
米花是一樣的令你無奈。
「拎娘咧,五告熱!」老伯嫌高鐵咖啡廳的爵士樂不夠像
夏天,所以扯開了嗓門奔放著。
我沒多理會上了年紀的人都會有的碎念,但刺耳的聲響在
這時又動了起來。
「喀啦喀拉喀拉.....」
我把書放了下來,因為咖拉聲在我近距離處停了下來。我
看到他張開大嘴熱情的對我笑著,洞口上下嵌滿金色銀色的磚
頭,向我展示了這座古蹟的風霜歲月。
「少年耶!我可以坐這裡嗎?」他一邊說一邊把移動冰箱
停在我左前方的空位旁,拉開了椅子坐下。
(大叔,這跟你去迪化街蜜餞攤位前,拿起了酸梅丟進嘴吧後,
再問說:「頭家,這可以試吃嗎?」有甚麼區別?)
我心裡這麼想著,但畢竟是長輩,該有的尊重還是得顧到。
「可以,請坐!」我微笑著對他說道。這微笑沒有任何正
面或負面情緒,只是純粹的習慣。
在老伯把手伸進冰箱找東西的同時,我學他向四周張望了
起來。正前方那桌,是一個低頭玩手機的業務姐,右前方隔著
花圃那桌,是一位低胸爆乳辣妹,聾子都聽得出來她在用平板
玩嘎嘎叫的憤怒鳥,正左方那桌,看起來像是一個大老闆,他
在咖啡廳裡唯一的動作就是扮演蠟像,而左前方那桌,一個優
雅的中年婦人在補著妝。
我心裡起了疑惑,放眼望去這十幾桌,幾乎每張四人桌都
只坐一人,喀拉拉大叔幹嘛選擇跑來跟我分享這悠閒的空間。
他搞笑的眼神和擁有熱情假牙的大嘴看起來又不像是同性戀,
沒道理呀!
不過,或許人生本來就沒甚麼道理,有時只是剛好而已。
「少年耶,你愛看書喔!我最欣賞像你這種文化青年啦!
」他的大嘴真的是招牌。
「謝謝!」我試圖把書放低,不想以冷漠對待他。但也或
許是因為這樣,他誤解了我的用意,也把我當成非常好客的「
少年耶」。
我想再度把書拉高到視線上,但喀拉拉大叔用熱情的嗓門
再把我的書拉下。
「少年耶你台北人喔?」他一開口就是少年耶,彷彿我真
的姓「少」名「年耶」。
「對阿,你怎知道!」我好奇的問了問。
「你看的這本書叫做『台北人』啊!哈哈哈!」大叔爽朗
的笑聲讓正左方那桌的蠟像抖了一下。
(那如果我在看一本叫「清朝那些事兒」的書,你會不會問我為
啥沒有留辮子?)我心裡又OS了一回。
「厚,今天五告熱啦!拎娘咧!好家在你這裡還多了台電
風!」大叔從隨身冰箱裡拿出毛巾,豪邁的擦拭著那些相依為
命的頭髮。
我終於知道他為啥往我這擠了。是我刻意挑的座位,因為
這裡多了台電風扇的吹拂。
「噢...我開始體會老子說的禍福相倚的道理了。」我在心
中自言自語著。
「少年耶!人攏叫我大砲伯,你叫什麼名字?」大砲,嗯
......人如其名,聲若宏鐘,豪邁像大砲!
他告訴我他的藝名,我也來替自己取個藝名好了。我快速
的轉著腦袋,然後視線停留在書本作者的名字上。
「我喔,我叫黑後懦!大家都叫我小黑。」剛好我皮膚黑
,這樣掰比許願世界和平都還合情合理。
「黑蝦米?」山洞終於改變形狀,從大O字型改為詭異又
搞笑的嘴型。
「黑色的黑,後天的後,懦弱的懦。我阿公替我取的,他
說做人不能有先天的勇敢,後天要假裝懦弱,要藏起真正的勇
敢。」我忍住笑,一邊用手遮掩住書皮上的「白先勇」三個字
,心裡覺得有些對不住白老先生。
「怪名!但是拎阿公講得很好,人厚,我跟你說......」也
不知道他是真信我的名還假信,詭異的喀拉伯開始了他的說書
,廖添丁八成又要開始飛來飛去了。這年紀的長輩都喜歡講人
生大道理。雖然引不起我太大的興趣,但在聽故事的過程裡,
我發覺他是個還滿有趣的傢伙,我被他的熱情給感染了。這是
我第一次覺得在咖啡廳裡,有事情比爵士樂還令人感到放鬆。
我以為故事跟白居易的長恨歌一樣無絕期,因為他可以從
他怎樣追他老婆,講到隔壁老黃去中國花天酒地,再從台灣政
局時事,講到他的美女孫女,所以呢,我聽得實在是乏......等
等,美女...孫女?
「砲伯,你說妳孫女怎樣?」我彷彿喝了瓶提神飲料。
「伊喔?不是我咧臭彈,雖然伊不是我生的,但是伊有我
耶血統,我告訴你,林志玲看到伊後,會不敢照鏡子啦!哈哈
哈哈!」喀拉伯豪邁的笑著,可憐的林志玲又中槍了!
他接著說:「我是很煩惱她啦!她老爸鋼鐵廠事業做太大
,沒時間擔心女兒,就輪到我這老頭來操心啦!我喔,是一直
在幫他找我看中意的少年耶啦!」喀拉伯語氣和表情都認真的
起來。
我也認真了起來。我心裡想著:「我錯怪這位老伯了!他
不是什麼古怪的老傢伙,也不是要挑選電風扇吹得到座位,其
實,他是上帝給眾生的一種希望......
我放下左手的書,右手緊握咖啡的杯身,挺直了腰桿和顏
悅色的問著:「阿,辛苦了!不好找吧?」
砲伯再擦了擦汗,皺著眉說著:「是阿,很難找...」
我喝了口雀躍的咖啡,強忍著不讓嘴角上揚:「阿伯!你
一定會很快就找到的!你一定找到了吧!」拿破崙說,我的字
典裡只有暗爽兩個字!
「你很厲害!」砲伯的表情又轉為興奮:「去年我就幫他
找到了,今天是要坐高鐵去參加她的婚禮的!」
瞬間,我的耳邊響起了伍佰的痛哭的人:「今夜的寒風將
我心撕碎,倉皇的腳步我不醉不歸......」
我把拿鐵當砒霜喝下,嚐嚐咖啡廳裡蕭瑟的苦味。我怎就
只注意他滿口假牙,沒注意到他渾身金條戒指的洋洋喜氣咧?
咖啡...對阿,砲伯的咖啡呢?
「砲伯,你沒點咖啡喔?」聊了也超過十五分鐘了,一杯
咖啡都沒看到服務人員送過來。
「我沒點阿!我又不是來喝咖啡的,外面的椅子都坐滿了
人,我才走進來咖啡廳納涼的。」老伯又捕了一刀!
他看了看金錶,邊收拾家當邊對我齜牙裂嘴齜牙咧嘴的笑
著:「少年耶,不錯,一表人才,我最欣賞你這種文化青年了
!跟你開講到真歡喜,時間差不多了!來坐車了!再見蛤!」
豪邁的老人家,又拖著冰箱快閃離開了!
我望著手中白先勇的小說,苦笑了出來。
那聲音又離我而去。
「喀拉喀拉喀拉......」
201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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