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童（12）
                   

             本小說於民國83年3月6日大成報—小說報連載
                                                                                                        吳明錦
一陣冷風吹來，何天來緊緊地擁抱住他。
    「真的！我不求什麼，我只求我們一家人快樂在一起，我這個願望會高嗎？
」
    「我知道！我還是希望田敏能夠找到條件更好的男孩子，難道妳不希望她比
我們更幸福？」
    「幸福在哪裡呢？來來！我們沒有什麼錢，也是很幸福啊！」劉玉英說。
    「這件事情你不要管，讓我來處理好嗎？」
    「我是沒什麼意見，你要曉得田敏脾氣。她可倔得很啊！脾氣一來，誰都招
架不住啊！」
    「我知道！我會好好處理的！」何天來微微點頭說。

   
※                ※                 ※                    ※
    黃昏時，火紅的夕陽，揮灑在銅華村低矮破舊的房子。
    這些黑瓦灰暗的房子，巷弄狹窄，崎嶇不平，一間緊挨一間。陽光似乎不願
意降臨此地。所以即使白天，這裡也是灰濛濛的，一點朝氣都沒有。
    四點鐘，天還很亮，田敏騎著機車到這裡。她一直想要見大華的母親。從馬
路中，穿進這條巷子裡。她將機車停妥後，拎著公事包，走進巷子。
    餘暉映照下，貧民區的房舍顯得落寞寂寥。幾名老人昏沈坐在破舊的椅子上
，渴望吸收即將消沈的陽光。
    「妳要找誰？」坐在屋外曬太陽的陳伯問。
    「我----我想找傅大華的媽媽，就是那個---腦筋有點那個的---」田敏客氣
地說。
    「哦！就在前面！找她有什麼事啊？」陳伯指著前面。
    「我是縣政府的社工人員。」
    「哦！----」
    田敏來到上次張淑卿帶她來的地方，敲敲半開的門扉。
    「咚！咚！」
    沒人反應，田敏再敲一陣子，仍然沒有任何回聲。
    「裡面有沒有人？我--我是縣政府派來的社會工作人員。」她喊著。
    裡面仍然靜靜的。
    「我能不能進來？」田敏提高嗓門說。
    還是沒人答覆。
    田敏慢慢推開門，門依呀地被打開。霎那，夕陽的光就沿著門縫射進屋子裡
，田敏清楚見到房舍裡的簡單家具。
    田敏睜著大眼，躡手躡腳，謹慎地走進去。
    一位臉蛋圓圓，眉毛彎曲的小孩子，嘴角向上翹著，躺在破舊的長椅上，睡
著了。
    聽到門扉被推開的聲響，這個孩子轉動身體站起來，然後揉揉眼睛，看著田
敏。
    田敏一看，就知道他是上次見到的蒙古症的的孩子。
    「你還認識我嗎？」田敏笑嘻嘻地問。
    大華揉揉眼睛，面無表情，睜著大眼看她。
    「我叫何田敏，前天來看過你！還記得嗎？」
    大華點點頭。
    「以後我會常常過來看你，你願不願意和我朋友嗎？」
    大華一臉茫然。
    「你是不是叫傅大華？」
    這次，大華點點頭了。田敏很高興，她很意外知道他竟能聽懂。田敏笑著豎
起大拇指稱讚他說。「棒！大華是個乖寶寶。」
    大華高興得露出笑容。
    環顧房舍四周說：「媽媽在不在？」
    「媽----媽--在--不--在？」大華搖搖頭說。
    「到哪裡去了？」
    「去---工---作---了。」
    「哦！」
    「你是不是就是傅大華？」
    這次傅大華微微點頭。
    「妳-聽-得-懂-我-講-的-話-嗎？」田敏一字字地說。
    大華點點頭後，站起來。他一站起來，田敏就覺得他身高才到她嘴巴。
    「除了媽媽以外，家裡還有什麼人？」田敏講得非常慢，怕他不懂意思。
    大華搖搖頭。
    突然，大華走向門口。田敏以為他是要接近她，嚇得趕緊走出去。然而大華
卻一直走出屋子，沿著小徑快步走著。他扭著大屁股，蹬著大腳，一左一右地往
前小跑步。
    田敏不明就裡，跟在他後面。
    這條小路彎彎曲曲的。走了一陣子，才發現一位婦人彎著腰帶著斗笠，拖著
撿拾回來一大捆的厚紙板，嘎嘎地沿著小徑走回來。
    「媽！----」大華加快步伐，踉踉蹌蹌地跑著，不停地大聲地喊著。
    曾桂美遠遠聽到喊聲，抬起頭，注視拼命跑向他的大華。她佇足原地，用手
臂擦拭涔涔而下的汗珠，揮著斗笠。
    「媽！----」大華跑上前，接過他母親肩上的繩索，轉身就拉。但是，實在
太重了，大華使勁全部的力量，才拖動幾公分。
    「好了！你拉不動的。」曾桂美笑著說。
    「我要----幫媽媽----」說著，大華又再次拉。一大捆的厚紙板生根似，動
也不動。大華額頭上的汗滴，不斷地滴落。
    「好了！不要在鬧了，讓媽來拉吧！」
    曾桂美接過他手上的繩子，掛在自己的肩膀，腳尖頂地，低頭用力拉。
    大華跑到後面，雙手用力推一大捆的厚紙板。
    田敏站在高處，目睹這一幕，全身的血液激動澎湃。情不自禁，自己也跑上
前去，站在大華的旁邊用力推。
    「大華！加油！」田敏鼓勵著說。
    大華被這一鼓舞，用力推著。
    「加油！加油！」田敏邊推邊喊。
    「加----油。」大華也跟著叫。
    拉了一陣子，田敏全身香汗淋漓，汗水在背上游動著。可是，她覺得很興奮
。
    費了一陣功夫，終於將一大捆的厚紙板推上臺階。
    曾桂美卸下肩繩，擦拭汗滴，走到後面，才發覺田敏幫她推車。
    「妳---哦！謝謝妳！」曾桂美瞇著眼說。
    此時，田敏才看清楚眼前的婦女，頭髮蓬鬆，眼睛細小，鼻子塌陷瘦弱，皮
膚像是被炭火燒焦，烏黑多皺，渾身上下發出體汗的臭味。
    她雙手枯槁，骨頭外凸，有多處疤痕。雙腳瘦短，她能拉動這麼大的廢紙，
田敏暗自一跳。
    「不必客氣。」田敏額頭淌著汗滴，笑著回應。
    「妳是-------」
    「哦！我叫何田敏，是---是縣政府社會局派來的社工人員。負--負責照顧
傅大華的。」田敏氣喘噓噓應著。
    「哦！原來妳是社工人員！」曾桂美笑容收起來，轉頭走進屋子裡。
    田敏覺得很奇怪，她的態度怎麼改變這麼快？
    「怎麼了？伯母！到底發生什麼事？」
    「妳回去吧！」
    「為什麼呢？我們第一次見面，為什麼妳不理我呢？我是來幫助妳的啊！」
    「哼！幫助？妳們幫助我什麼了？妳們除了每個月給我們貧民救助六千元外
，還幫助我們什麼？我告訴妳們，我不是乞丐，我沒有那麼可憐去跟妳們討錢？
妳走！妳給我滾得遠遠的，永遠都不要來。」
    萬萬沒想她的態度如此凶暴，田敏不知所措站著。
    「我----我剛來的，對妳們的情況，正在了解。不過，我一定會盡我最大的
力量照顧傅大華的。」話剛說完，田敏覺得心虛得很。目前的工作都還沒進入情
況，甭談如何照顧轄區內四十幾位智障及身障兒童。
    「告訴妳們，我最看不起妳們這些官員，都是王八加九蛋，飯桶一個。」曾
桂美邊罵邊推田敏離開。「滾開！不要來！」
    突然惡言相向，著實令田敏沮喪震撼。她不曉得自己哪裡錯了？她更不曉得
她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脾氣？
    一旁的大華，神情傻傻的東張西看，不了解他母親發怒的原因。
    「妳們這些官員，整天坐在辦公室吹冷氣，根本不了解我們生活的痛苦。每
個月發給我六千元；冬天時，再發一件毯子，這樣就說已經照顧我們了？小姐！
這叫我們去過日子呀！」曾桂美站起來憤怒地吼著。
    田敏有點錯愕。
    「媽----媽----」大華喊著。
    「妳看！我這個兒子！傻不愣登的，已經十一歲了。什麼事都不會做，話也
講得不清楚。如果我靠一個月六千元的救濟金，我們早就去見閻羅王了。」
    田敏覺得繼續跟她對話，她更會生氣，還不如靜靜地聆聽他說的話。果然，
曾桂美不見他說話，反而問：
    「猜猜！我幾歲？」
    田敏她會問這個，不知如何應答。
    她冷笑一陣子，說：「妳們這些坐在辦公室吹冷氣的小姐，年齡是一件美麗
的衣服；對我來說，卻像是日夜折磨我們的魔鬼。我啊！我二十四歲生下這個大
華，妳說，我今年該幾歲？」
    田敏訥訥說：「四---三十多吧？」
    「哼！三十多歲，我有這麼年輕？妳根本就在撒謊。」她瞪著田敏說。
    田敏不知如何回答，從外表看，她老態龍踵，像極五六十歲的老太婆，三十
多歲是她故意低估的年齡。
    「我覺得像個老巫婆，竟然有人說我才三十多歲的人。」她的笑聲，刺耳高
昂，迴盪在破屋子裡。「哈哈！簡直就是太好笑了！」
    看到母親在狂笑，大華也張開大嘴，哈哈大笑。頓時，母子兩人相互擁抱在
一起發癲似，瘋狂大笑。
    刺耳的笑聲，狠狠鑽進她耳朵。她還是忍住了，她不曉得自己的耐力竟然這
麼強。
    他倆母子兩人狂笑後，見田敏還站在原地，注視著她倆，收起笑容。
    「妳是第一個在我們家裡待最久的人。以前社工人員，停留不到五分鐘，就
像中了瓦斯槍，跑回去。現在--妳--妳可以回去，向妳的上級報告。我想，他一
定會好好誇獎妳的。」說完，曾桂美又狂笑不已。
    田敏神色平靜微笑著。
    「妳不回去？」見到田敏不動，她很驚訝。
    田敏搖搖頭。
    「妳能夠從我這邊得到什好處呢？我不過是垃圾堆的一條野狗啊！妳---妳
真的跟別人不同耶！」
    「好！妳說，我哪裡不同？」田敏依然笑著問。
    「妳好像是剛畢業的學生。」
    「不！我已經畢業好久了。妳說，我哪裡不同？」田敏繼續追問。
    曾桂美彎著腰，仰著眼，仔細端看田敏。
    「我在妳身上看不到官僚的氣息！」
    「官僚的氣息？」田敏忍不住大笑。「什麼是官僚的氣息？」
    「說得好！我老實告訴妳，不要為我們付出太多的時間，我們不值得花時間
。」
    「為什麼呢？我不覺得你們一定要這樣自卑。」
    「自卑？哼！我們住在這邊是自卑？我有辦法，我還會住在這裡！我想住在
漂亮的房子呢！妳能夠給我嗎？妳回去吧！」
    「為什麼呢？」
  　「因為妳不是媽祖。我這輩子認了。誰叫我命歹，生了一個白癡，丈夫又失
蹤，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再來，我一身都是病，真希望早點死掉。」
    田敏簡直嚇呆住。
    「妳知不知道，我左眼是怎麼看不清楚的？」突然，她繼續說。
    田敏搖搖頭。
    「我是哭啊！---一直哭啊！哭我的命那麼壞！哭到看不清楚的。」
    曾桂美瞄了一眼大華，語氣哀怨地說：「他媽的！有時，真想把他勒死算了
，自己再喝一瓶農藥。兩人地上一躺，不就百了？乾乾淨淨，免得妳們這些社工
人員，三番兩次一直上門，好像要拉我們脫離苦海，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伯母！妳千萬不能這樣做。」田敏著急地說。
    「哈哈！把妳嚇壞了？」曾桂美狂笑的音震動天花板。
    田敏尷尬極了。
    「哼！我要自殺時，一定會打電話向妳報告的。」
    「自--殺--自--殺！」大華跟著說。
    「大華！我們活得太痛苦了。如果媽帶妳去跳海，你要不要去？那邊沒有煩
惱，也沒有任何痛苦。」
     大華一直點頭。
    「如果要死，我不會留下你在這個醜陋的世界上受苦受難。」
    田敏毛骨悚然，寒意陣陣襲來。
    「伯母！為什麼要想自殺呢？這個世界不錯啊！大華還需要妳的照顧啊！」
    曾桂美看了她一眼，神情平靜地說：
    「小姐！妳的心腸真好耶！有的人巴不得我們趕快去跳海。因為我們根本是
沒用的人啊！」
    「不會吧！世界不會有見死不救的人。」
    「哼！我們這個社會多得是神經病。為了錢，可以殺人放火；為了錢可以出
賣自己的女兒；為了錢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
    曾桂美好像在對這個骯髒的社會，發出憤怒的火。
    「錢！錢！沒有它，是那麼的痛苦。要什麼沒什麼，看病都不能去。」她顯
得很激動。
    「伯母！----伯母！---」田敏上前安撫她。
    「嗚！----我的命好苦哦！」忽然，她掩面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