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媽媽就一直很想去中國。「大陸尋奇」、「八千里路雲和月」都是她鍾愛的節目。不過詭異的是，她一輩子的冤家仇人——我爸——探親四次，每次邀請她，都被她拒絕。

我媽熱愛任何關於中國的人事物，除了我爸以外；我媽期待有一天能到中國遊歷一番，除了我爸的老家以外。

她是道道地地土生土長的台灣南投人，政治立場和意識型態，卻比我爸還藍，甚至紅。也許是我爸大風大浪見過了，死生也不過爾爾，對於政治政黨反而沒有那種熱情，反而幾次因為選舉和家裡其他顏色的份子（哥哥和姊姊、姊夫）鬧得不愉快的人，是我媽。

紅衫軍走上街頭，她帶著三個孫女一起去現場搖旗吶喊，然後在她兒子面前很得意地說，怎樣？我就是帶你女兒去反貪！

讓她神往許久的中國，終於在2010年冬天親臨斯土一睹風采。

2010年一整年，她老覺得這裡有病、那裡有病，終日擔心自己快要不久人世，因此憂心忡忡跑遍中西醫、各科診療、包括急診，就在她嘗試完所有方式宣告無效後，我才鼓起勇氣建議她：去看看老年精神科。

於是，確定是憂鬱症。

我原本擔心她對於精神科、憂鬱症會反彈，但後來發現，她似乎也不太清楚狀況。不是她病得太嚴重，而是人老了，加上她想要找到一個對的醫生、吃對的藥、讓疾病藥到病除的期待使然，我媽對於精神科門診的接受出乎意外平和。

看了三個月，眼看她所有臨床病症都改善了，因此鼓勵她今年去中國走走吧。

起先她還是皺起眉頭哀怨地說：「我身體這樣差，怎麼可能？」嘴巴這樣講，任誰都看得出她心頭是期待的。至於要去哪，我和她商量過幾次，每次她都用：「我沒去過，我不懂，妳決定啦！」為由，沒有說出她想去哪。

去哪，也不是最重要的考量，畢竟她的旅遊經驗太少，其實去哪都好。我只有認真考慮幾件特殊需求：

第一，一定要跟團。這樣我可以省去交通、食宿等問題，專心照顧我媽就好。免得為了吃住遊玩，兩人還要吵不完。

第二，如果可以，希望是老人團。因為有老人當對照比較，我媽才會瞭解自己還能走能跑，健康沒有差到等死階段。如果年輕人居多，我媽一定會說，你們年輕人怎樣怎樣的。

第三，她先前有高血壓、心臟又常常無力，然後還會暈車，所以地勢不能太高、不能讓她走太多路，也不好讓她有拉車過久的行程。

這樣砍一砍下來，能去的地方沒幾個。

我原來天真地以為，既然是冬天嘛，乾脆就去東北賞雪、哈爾濱看冰雕，我媽也一直對於雪世界有著童話般的期待。生在南國，對於大雪紛飛總是會有莫名的幻想，於是去年九月開始和旅行社聯繫，直接指明要去東北，當時報名的人，只有我跟我媽兩人，這家旅行社還不錯，只要十人就出團，所以我也就等著。

結果到了十一月初，接到旅行社告知，說這團出不了團，因為只有三人報名付訂，而航空公司要開票了。業務專員建議我去便宜一點的團，因為便宜的比較有機會成行。可是我看到便宜的行程實在不敢恭維，有註明購物、也有一些看起來像是去公園走馬看花的景點，我幹嘛大老遠跑去看人家的公園？

我一直不願意接受「比較便宜」的團，加上後來聽人說，我媽怕冷，還是別在這時候去東北比較好，所以我決定更改旅遊省分。但誰知道，這一改，我就開始了地圖上的「中國遊」。先是鎖定河南高價團，不到兩周，業務又告訴我，航空公司要開票了，但只有我跟媽兩人。眼看預定的十二月中假期就快要來臨，我開始亂槍打鳥告訴業務：「只要能在十二月中出的團，江西、山西、雲南、貴州、廣西……都行」。

這樣翻來覆去又過了兩周，每次一有可能換團，我就開始跟我媽說：「去○○省也不錯，那裡有什麼什麼……。」我一直營造那種「只要是大陸，去都好玩」的氣氛，我媽永遠都只跟我說：「我也沒去過，去哪我也不懂，我只擔心我的身體受得了嗎？」

還好還好，她的腦子裡只有她很哀怨的身體健康問題，根本沒有多餘心思給我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建議，省得這時已讓像熱鍋螞蟻的我，還得冒著三不五時可能被她淋上熱油的風險。

她憂愁她的健康，我著急我們的行程。各忙各的。

十二月初，我決定親自去旅行社當面把行程敲定、辦台胞證加簽和付款。那天很冷，到旅行社時已經是傍晚五點多，業務跟我一起看著中國地圖，我們把所有會在十二月中成行的團一個一個看下來，從東北到西南、從沿海到內陸，最後我在雲南和河南兩團之間考量，於是打了電話給我媽。

「妳想去雲南還是河南？」

「我不知道……」

「去雲南就是看風景啊，去河南就會看比較多古蹟。」

「唉呀，我真的不知道。」

完全不顧身邊有業務在，我的聲音分貝開始拉高……

「妳不是很喜歡大陸尋奇嗎？妳想想看，節目裡吸引妳的是什麼？」

「我就不知道啊，我現在身體這樣，我怎麼去得了？」

「去河南可以看大佛（龍門石窟），妳不是很喜歡看佛像嗎？去雲南是看很漂亮的風景。」

「唉……」

「吼，算了算了！」

我朝手機那個停止通話的按鍵用力一按，轉頭跟業務狠狠地說：「這老太婆真的很煩！」業務一臉尷尬對著我笑，真是難為她。

後來我還是決定去河南——一個最便宜的團，才能成行，原先鎖定行程安排比較深度一些、價格比較貴的行程，全都泡湯。

我又再一次問業務，團員年紀會不會太年輕？

「應該不會啦，頂多跟妳差不多」

我？我在團裡會是最年輕的？這話聽起來挺正面，但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還是希望老人多一點，跟我差不多的人太多，我媽一定又會說『那都是你們年輕人……，我老了沒辦法啦……』，老人多一些，她才有比較平衡的比較。」

「妳放心，去中國會跟團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居多。」

所以，八天七夜的河南古都行，就這樣敲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