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日本三一一地震後，總覺得該來日本一趟。決定時，幾乎所有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阻我打消計畫。眼見無效後，大家態度也一百八十度轉彎，原先叮嚀我要自備水、食物的，這時也改口：「隨便吃、隨便睡吧。」然後紛紛請我幫忙帶回日本家電用品，我納悶：你們不是很怕輻射？大家口徑一致：「洗洗就好。」感覺上這像在是說，輻射再可怕，也比中國製造強。

蒐集好採買項目後，我覺得自己很像福島五十壯士，一開始眾人勸阻，後來大家起而鼓掌叫好。

出發前四天，喉科醫生說，爸爸的頸部「長了不好的東西」，因此要安排住院檢查、動刀。我商請醫師時間將調整至我自日本歸來時。

或許是我該取消行程，好讓爸爸提早幾天住院？心頭雖酸酸的，但沒有這樣做。我把這次旅日定調為「帶著爸爸去旅行」，開玩笑地告訴他，日本人去過他家欺負他們，他一生沒機會反過來去日本「踩踩」，這次讓我去他憎恨的土地上，幫他「踏踩」幾下。爸說：「這一代的日本人，跟我是無冤無仇……。」

帶著一個準備多年、即將面臨死亡的功課，我傷心且放心地上路，前往企盼多年的日本，去看看一甲子前才被原子彈蹂躪、而今又被自然侵蝕的國度。

人，究竟是如何在死亡與傷痛中延續？

旅日紀行

2011.04.10 星期天，台北，晴。福岡，晴。

晚間飛抵福岡。原本是要飛宮崎，但班機改了三次始終飛不了，只好改往福岡。這個國家的輻危，仍是多數遊客的恐懼之事。

第一次到日本，離開地鐵、走上街道，終於知道為何台灣人這樣喜歡來日本旅遊、日本人為何也熱愛到台北觀光。相似街貌的親切感，讓行囊沉重的旅人，沒有疲憊和憂懼。

地震滿月，雖然我不懂日文，但還是買了《朝日新聞》、《讀賣新聞》兩份報紙準備帶回台灣。

2011.04.11 星期一，福岡，中午陰雨，傍晚轉晴。

離開旅館，沒有目的地亂走。接近中午時分，看見身邊所有人都推薦的「一蘭拉麵」，我走進去吃了一碗。在台灣，我對拉麵沒有興趣，不喜歡那濃得發膩且湯溫不夠熱的口感。一蘭拉麵改變了我對拉麵的印象。

中午開始出現雨絲，我也擔心輻射雨，因剛吃飽又不想馬上窩進咖啡店，所幸躲進電話亭，開始玩自拍。電話亭裡很舒服，有置物櫃、椅子又暖和，如果要當流浪漢，在日本的電話亭裡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傍晚放晴，在河邊看到一群年輕人拿著櫻花瓣彼此灑在頭上，玩著一種類似祈福的遊戲。第一次，我感覺到櫻花的美麗了。之前身邊所有人都盛讚櫻花，要趁櫻花季來觀光的人更不在少數，而我始終覺得那樣的美麗是空的，可能肇因於我不瞭解日本文化。對我來說，比起櫻花，台北的木棉和杜鵑更美，因為她們有著我存在的空氣和記憶，而櫻花沒有。

2011.04.12 星期二，福岡，晴。鹿兒島，晴。

上午去福岡亞洲美術館，有著「日本梵谷」美名的已故弱智畫家山下清正在特展。貼繪的細緻和耐心，加上他擅長使用線條構成的美麗畫作，讓人感動。除特展外，常態展有許多個亞洲藝術家的各類型創作，台灣藝術家陳界仁的《加工廠》影片也在其中。有著一個獨立的放映室，雖然觀看人數很少，但我心頭暖暖的。

下午搭新幹線直奔九州南端的鹿兒島。第一次住青年旅館，剛踏進門，十二人一間房，很不習慣，行李擺好後，馬上出門去閒晃。

2011.04.13 星期三，鹿兒島，晴。

今天的目的地是我最初想到日本的動機——去收藏向田邦子遺物的近代文學館。

一早沿著甲突川邊散步，在河邊坐下野餐。我吃著從淡水帶來的新建成芝麻碎蛋喜餅，嚼著妹尾河童最愛的大根（醃蘿蔔）當早餐。河邊的空氣、朝陽、飛蚊、野草、河砂、住宅、圍籬，都和台灣那麼相似。

到了近代文學館，一進門，我開始掉淚。專心看著其他五位作家的陳設後，踏上二樓，才看到邦子有著一個獨立的空間——「向田邦子的世界」。

我的心情很忐忑，徘徊在展覽室這一頭，遲遲不敢越過空橋踏入邦子的世界，當下決定打電話給台北最好的友人，電話一接通，我便失控淚崩。三年前開始閱讀向田邦子，當時浪漫幻想著：若有天來日本，一定要先去近代文學館看邦子。這下成真了，我卻近鄉情怯。

淚涕擦乾、心情稍微平復後，我踏進了這個安靜素雅挑高的世界。從手稿、衣飾、作品、報導，乃至他的旅遊世界地圖、廣播片段、她的影片等，我逐一細看並速寫。雖然看不懂日文，但這時語言又變得無關緊要，隔閡不了我挖掘邦子的動力。

沈浸了兩小時，要離開時，又忍不住哭了。

2011.04.14 星期四，鹿兒島，晴。

一早仍沿著甲突川散步，昨日走左岸，今天改走右岸。原本考慮是否再去看一次邦子，但經過文學館時，我在想，如果真的喜歡邦子，那就應該要去看看她喜歡的鹿兒島是何模樣，館內的遺物雖讓人睹物生情，感覺上離邦子最近，但遺物畢竟是死的，不若當下在我一呼一吸間存在的鹿兒島。於是，釋懷地朝城山公園走去，準備爬一段小山。

抵達山頂時，映入眼簾的著實嚇了我一跳。原來，這裡可以清楚地眺望火山終年噴發不止櫻島。在山頭坐了兩小時，火山就在面前噴發五次，好震撼的景致！帶著邦子在我生命裡的延續和祝福，我來對了。

2011.04.15 星期五，鹿兒島，雨。長崎，陰霾細雨。福岡，晴。

一早搭六點的新幹線，前往遠在九州另一頭角落的長崎。這個原爆點，我想來、也覺得該來，卻因為商業觀光等因素，沒有期待太多。

抵達長崎時天色很沉，雨絲時不時地飄著。進入原爆中心公園，我看到了這幾天最茂盛的櫻花，滿地都是櫻花瓣。全身疙瘩開始在皮膚上立著，從後腦杓頸部到背脊，不斷發麻。當我看到那個原爆中心紀念碑時，眼眶濕了。

我站在紀念碑前默禱著：「你們因戰爭而死亡，我的父親因戰爭離家，還活著，目前也進入人生倒數階段。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能做什麼，只希望這種傷痛可以不要再發生。」之後，我坐在公園裡的一條人工小河邊好久好久，聽著水流，靜謐地，一直掉淚。我收了一段五分鐘的水流聲，打算回家給爸爸聽聽。

傍晚回到福岡，晚上去福岡綜合圖書館的「台灣映畫放映」看萬仁執導的《超級大國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天去了原爆中心有了最直接深層的觸動，林揚的演技雖好，萬仁探討也深入，但看電影的過程，我完全沒了感覺。

睡前跟姊姊通了電話，爸爸住院檢查。若鉀離子降下、貧血狀況改進，順利的話，周二動刀。

2011.04.16 星期六，福岡，晴。

旅日最後一天，白天去看美術館浮世繪展、下午去博物館看兩百五十歲冥誕的日本藝術大師葛飾北齋的特展。我在美術館的大濠公園裡野餐，看到很多人在慢跑，想起村上春樹，於是雙腳也癢了起來，決定週日回到家後，先去跑一趟，然後再到醫院陪伴老爸準備開刀。

傍晚去綜合圖書館看《國道封閉》，看完後大約七點多，走出圖書館時，天將近黑而未黑，深沈的灰藍把月亮襯得發亮，即使有月暈，仍不減月色明亮。當下一個聲音浮現：

這是個八天旅程的happy ending。

我被祝福了，爸爸也被祝福。

面對生死，我們都會越來越勇敢。

甲突川邊的早餐

電話亭躲風避雨

近代文學館

長崎原爆中心，櫻花滿地

長崎原爆中心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