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

帶著兩老，從上午的腎臟科，到下午一個看骨科、一個看泌尿科（娘檢查出節食和血尿）。中午帶他們去吃美味的牛肉麵，他夫妻倆十多年沒同桌吃飯了，我就說，這當母親節餐吧！現在正和老爹在榮總廣場做日光浴，等娘看診。一群不怕人的麻雀，逗得老爹呵呵笑…立夏了

                  心怡，榮總，夕陽涼風

爹回醫院追蹤腎臟，索性叫媽一起檢查。多年來，媽一疲倦，容易有血尿問題，也為此住院，加上曾有腎結石，所以她的泌尿系統與腎臟也是隨著年紀增加而必須注意的狀況。

兩周前的檢驗結果出來，醫師說，爹除了血鉀偏高外，腎臟功能應該還可以恢復一些，未來每個月回診持續追蹤一次即可。娘的超音波和X光片則有比爹多些狀況，她有腎水泡和結石，但老年人有兩三個腎水泡是可以接受範圍，因此醫生建議轉診至泌尿外科處理結石問題。

就這樣，下午我們轉診到泌尿科繼續奮戰。

娘排到第85號，一下午的候診時間很漫長，輪到媽看診時，已是晚間近八點了。醫生很年輕，大概小我四、五歲，看著他審視著電腦螢幕上的圖片資料，我忍不住說：「你從下午看找到現在，護士都輪了好幾輪，真的很辛苦！」年輕醫生馬上臉紅，靦腆笑著：「沒辦法啊，一直往我這邊掛…」

如果醫生這麼累，如何維護看診品質？又如何不讓自己過勞？

看過超音波和X光片後，醫生安排讓媽媽做顯影劑檢查，並繼續留三次尿液。醫生認為必須先確認X光片的白點位置，究竟是在輸尿管，還是在腎臟？若在輸尿管上，那就是結石；反之，就是腎水泡的問題，可能鈣化、可能壞死，甚至可能是癌。

離開診間，媽露出她那一貫的微笑─不露齒、呵呵兩聲、有點無奈、茫然、但力求情緒穩定，我拍拍她說：｢醫生可能是為求謹慎，才這樣說，應該不會有事啦。｣媽笑著回我：｢不用擔心啦，只是剛剛聽醫生講完之後，覺得突然一陣冷…。｣然後她又補了一句：｢現在我反而比你爸嚴重了。｣

我這才意識到，同樣面對爹娘的老與病，原先以為爹帶給我的訓練已足以處理母親未來的狀況，但原來，並非如此。

親愛的：

清晨帶娘來林口她虔誠信仰的竹林山寺拈早香…不管檢查結果為何，就希望心情平穩以待。其實是我也發現自己面對爹跟娘的老病心情不一樣。爹老糊塗又固執，家裡沒人理他，所以我老拿大刀砍他…媽不同，怕她敏感脆弱又故作堅強，還有其他家人的反應也比較多…新功課，我沒料想到…

娘向來行動獨立、身手俐落，即便已經快要七十歲了，她還是騎著摩托車到處跑。每每嫂子的店需要人手外送服務時，娘就是第一人選。我總認為，意外對她的威脅大過於疾病。

還在唸書時，她就騎著摩托車載我上下學。就讀高中第二年開始，媽幾乎每天從新莊載我到北投，如果沒送我上學，也會在晚上十點鐘，騎車到台北車站的補習班前，接我回家。

我們一起摔過幾次車。雖無大傷，但也足以嚇壞我，印象之深，到現在我只要聽到她摔車，心頭都會一緊，就怕她有閃失。去年她在家附近被一台休旅車撞倒，剛下班回到家，一接到電話，我三步併兩步跑去事故現場。遠遠看到救護車燈在閃著，突然萌生退縮念頭：我好怕看到她渾身血。

她受到的驚嚇遠遠超過皮肉傷，我隨即搭上救護車跟她去醫院，警方與肇事者在現場的筆錄，就留給嫂子處理。還沒算上今年父親摔跤這一次，我搭了兩次救護車，一次爹，一次娘。不喜歡坐上這台車的感覺。空間雖是冰冷的，但心中的徬徨焦急卻足以熱熟一鍋湯。

許多經驗的累積，我一想到娘的輪廓，老會跟意外聯想在一起。連她偶爾打電話給我時，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都會讓我悚然片刻，就怕又傳來意外消息。

也因此，我沒想過娘會跟病痛折磨牽扯上絲毫關係。

對待父親，我總是要大聲嚴厲喝斥他，甚至拿過兩把菜刀威脅他。但他喝得醉醺醺地，壓根沒把我當一回事，我只好摸摸鼻子很糗地再把菜刀拿回廚房。當時是下了猛藥演齣以死相逼的戲，卻把身邊的娘、嫂子、與躲在房裡不敢出現的姪女，都嚇壞了。

那種驚濤駭浪的父女互動，不可能照單重現在我和媽媽之間。

媽媽畢竟有著身為女人的敏感，而且，她比較無法確切表達自己的需求和渴望，老是那幾個簡單的字句一再重複套用在喜怒哀樂之上。我也就不知道，是該直接表達我對這次檢驗的擔憂，和她聊聊她的（擔憂）心情，還是要讓自己更堅強，以便安慰她｢一切都不會有事｣。

可是，就算這次沒事，以後一定還是會有事的。死亡，早在前方等待著。我逞強得過一時，也撐不到那一刻吧？

裝作沒事的那幾天，娘和我的互動瀰漫著一股奇妙的氣氛。她迅速地幫我處理了幾件生活瑣事，從繳費、打鎖到烹煮豐盛晚餐。我因有事處理，沒回家吃飯，她還罕見地撥了電話問：｢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家？｣

去跟媽媽直接聊聊吧。好友建議。｢或許她需要找人說說話，也讓她知道你擔心她，或許她會比較好過。｣

那一晚，已近午夜十二點，但媽媽一反往常早已入睡的習慣，開著電視看。我走進她房裡，跟她說：

｢我們明天一早去林口拜拜好不好？｣

她又驚又喜看著我：｢怎會突然想要去拜拜？｣

｢沒啊，我就覺得會有點擔心，可是我想應該不會有事的吧。｣

｢我也是這麼想啊。｣

｢沒關係，我們還是去找菩薩一下，求祂保佑妳平安。我也會安心。｣

她眼神終於略顯放鬆。然後關了電視，躺下睡了。

求菩薩有沒有用，並不是我在意的。與其說是祈求媽沒事，我更希望獲得的是一顆坦然平穩的心。遲早都要面對的既定結局，穩住自己的腳步，應該比甚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