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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25 01:55:20瀏覽7994|回應4|推薦41 | |
親愛的同學們: 在這三月春天的山上,各色杜鵑怒放,生氣完全不需遮掩,就這樣理所當然盡情地迸出,一如你們年近二十青春的臉龐。古人用「弱冠之年」形容二十歲男子,因為此刻身形尚未完全成熟,同時卻要戴上厚重的頭冠,故稱之。 你們都是優秀的孩子,未來將身著白袍踏入巨塔,肩負生命重任同時要面對許多你們不知、也未曾想像過的幽暗面,如同這頂冠戴在頭上,有點沉、有點難行、有點壓力、卻也願意試圖戴著它走下去,對吧? 一年前,雅萍老師便提出邀約,讓我和同學們分享透過鏡頭和父親互動的經驗。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有足夠能力和吸引力,可以把這一堂課說得好。原因包括:我的父親很老,應該足以當你們的爺爺甚至阿祖;而且他是那個年代飄洋過海來的外省人,倘若你們家中沒有這樣的父祖輩,我的家庭經驗勢必和你們又是一大隔閡。 你們還好年輕,怎會想聽老邁的故事?因為二十歲的我,從來沒有對於老人產生過好奇。 老爹隻身來台,他生下我時,已是四十五歲,幾乎可以當同學的阿公,成長過程,也自然沒有爺爺奶奶這樣的角色出現。媽媽的爹,當我還娘胎裡便過世,外婆則是在我國三時去世。 長年住在南投老家、偶爾北上旅居我家的外婆,是我青少年時期僅有較親密的老人,但我仍然不很認識她。她去世時,只有爸媽回鄉奔喪,我們外孫輩的,遠在台北想著:那個又老(88歲)又瘦外婆走了…如此而已。情緒淡如空氣,無色無味無聲無息。 今年和雅萍老師再聊起,我的父親已過世。雅萍老師再度給我機會,讓我以病患家屬立場,和你們的「專業角色」分享陪病心情。 而這門課結束後,我必須承認:出乎自己意料地豐盈! 提問的同學們,我來不及一一記下你們的名字。每一個問題,都精準打中我的心情。 問題一:我如何放下憤怒? 第一個男孩分享病榻中的阿婆經驗,問我: 「雖然我們都知道醫護人員很辛苦,但那時看到醫護那樣處理,都覺得非常生氣,老師妳是怎樣讓自己不去跟醫護生氣?」 這問題讓我停頓了片刻,一時間不知如何回覆。 老爹罹癌、檢查、住院治療到臨終,那四個月除了喉科、腎臟、血液腫瘤科等主治大夫外,住院醫師也換過好幾個。住院醫師和主治大夫就像師徒,每個住院跟著主治一個月,然後再到別科繼續。當然住院醫師也是得透過這機會來累積經驗,以便於將來選擇自己想要投入的科別,而且透過一個月的住院經驗,也可對該科的臨床更加瞭解。 我不清楚這是整個醫療體系規定,或是每家醫院各自規定,但到月底知道要換住院醫師時,總不免讓我有點惶恐:下一個住院醫師再來,我又得重新讓自己和老爹適應新醫師。 為什麼一定要一個月?為什麼不可以有個彈性的責任範圍?又或者,為何不能用病例的持續追蹤,當成另一種考核標準?這不是醫生的錯,是制度有問題。因此,我在這過程裡,曾遇過一名爛透了的住院醫師,他眼裡只有他的老師(主治醫師),巡房時,屁股對著我(家屬),眼睛只對著老師、跟老師口頭報告進度。 我很想說:孩子,做人基本禮貌,你不懂嗎?屁股對著家屬,對嗎?你要醫治的是病人,不是主治;你需要認識並瞭解的人是病患,不是老師。老師不來,學生也不見人影。 我爹在治療後期身體狀況很不穩定,幾次央請住院醫師前來檢查,從早等到晚,等不到就是等不到。但我卻看見他現身隔壁病房。 我在焦急且埋怨的心情中,仍試圖想:或許隔壁床的,更緊急吧?但依舊壓抑不了怒氣。某晚,我氣急敗壞敲完了一封投書,差點按下enter鍵送到院長信箱。但,終於還是忍下了。 因為,這不是住院醫生的錯,而是整個醫學教育環境沒有教你們該有的基本醫學倫理。我們的醫生絕大多數來自頂尖高中,就算不是頂尖高中,也絕對是高中成績佼佼者。成績高下,決定你能否當醫生,而不是打從內心懷著一個史懷哲的救人志願,投入醫學,遑論現在更多踏入醫學領域的人,是為了將來的優渥多金條件給吸了進去? 這樣的醫學教育環境,你又如何期待學生可以有啥樣的人道思考? 其次,我向來是個脾氣暴躁、沈不住氣的人,但隨著年歲漸長,在怒氣當頭時,另一種聲音出來:我是為了什麼事情要投訴這醫生?是為了我爸好、希望這醫生可以慢慢建立一些「醫德」,以免未來有更多病患遭殃?還是為了一時的怒氣,只為了討一時的公道? 病人不信任醫生的同時,醫生因為這些臨床不愉快的經驗,也會對病患和家屬敬而遠之。這些對立,我們從許多社會新聞裡就可以看到。要嘛不是有人追進急診室打醫護,再不然就是醫護形式上都按照程序走,最後可憐的病患變成人球……諸如此類的憾事一再重演,若醫病之間可以多些信任、多些人味,會不會更好?雖然我沒把握自己可以改善多少,但至少從我學習不憤怒,可以減少種下不信任的因子。 問題二:為何我願意談? 這個問題,我真的忘了是誰提的。自己在台上講得太忘我,時而發呆、時而哽咽,請提問同學原諒我,怎連你舉手的模樣都被我給忘了? 不少人好奇,為何我願意說這段心路歷程,為何老爹願意被我拍攝? 這和性格是脫離不了關係的。我生性習於把問題看透,哪怕那傷口潰爛發臭,我都得攤開它直視著,然後慢慢敷藥療傷。我無法用忽視的方式度過,然後心頭一直扯謊:沒事沒事。 那會像是毒瘤一般,這次被掩蓋後,下次會有機會變形得更可怕。 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訴說分享,雖然是我獨自在台上講,但是台下會有聲音回饋過來:原來,這些歷程不是我獨有,是人生在此世都得面對的功課,早晚之別而已。我、老爹以及我們共同交織出來的生命故事,只是人間事的縮影,我說出來,原來也只是大家的引子。 不管是課上提問或者下課後私下和我分享的同學,你們哽咽回想起逝去的阿公阿嬤,讓我意識到:原來,在你們年輕的臉龐底下,生命早早就在累積厚度,而你們有幸可以很早就接觸死別,這是珍貴的生命歷練。此刻踏入醫學院、成為一名醫學系學生,重新回想那些死亡,不正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你們比一般人多擁有了雙重身份:人性和醫生專業,這樣的雙重角色,是你們的優勢。你們能夠在踏入專業訓練前觸及到病老死,隨後加上專業,我深信:你們會知道,身為一個人,需要怎樣對待?就算一時間無法釐清、不知分寸怎拿捏,但你們只時時保有謙卑、儘量傾聽,即使作得不夠好,盡力足矣。 然後,請你們記得最重要的一件事:醫生也是人,要承認自己會犯錯。因為唯有勇敢承認錯誤,你才會有機會向前。若你不願面對不完美,那麼「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這種諉過心態便會伺機升起。 今天說著我的故事、聆聽你們的故事,讓我覺得自己被撫慰了。人生路上,雖然我們都要獨自前行,所有經歷都得自己承受面對,但當你豎起耳朵、敞開心門小小一角時,就會發現:原來,我們都在走一樣的路,原來,我們都沒有那樣孤獨! 未來的白袍們,加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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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