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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長庚醫學系同學的第二封信
2012/06/12 18:59:21瀏覽4619|回應0|推薦27

親愛的同學們:

三月下旬,學期剛開始沒多久,我來到林口台地的校園裡,和你們分享著死亡和醫病關係的種種。時間好快,六月盛夏已悄悄降臨,若非耳邊傳來蟬鳴大肆歡唱、手中翻閱著你們的心得報告,我幾乎忘了才迎接的新年已然溜走了半年。

 

時間總在指縫間,無聲無響地穿透。

卻同時在臉上、腦子裡,刻畫著些什麼。

但或許這些印記,就是你們逐漸累積邁向成為一名專業醫師的能量與後盾。

 

上完課之後,雅萍老師跟我說,我得親自批改你們的課後心得。我心想:天哪,至少有一百份報告吧?要看到何年何月?從大學起當家教後,我就認清一件事:這輩子,什麼工作我都做,就是不當老師。

因為,一來我的急躁個性對教學沒耐心,再者,我不喜歡看考卷、看報告。我認為,很多事情必須面對面討論和溝通,化為文字之後的東西,不僅失真,也會矯情。我如何能夠憑著區區幾個字,去定奪一名學生的成績?

這次講課的經驗,讓我有機會翻轉過往的排斥。除了你們課上的分享和回應,最大功臣非這一大袋報告莫屬。我騰出了一周,每天讀幾份心得,幾乎每份報告都讓我有感而順手寫下幾句話。

筆芯換了兩枝,才把所有報告看完。

若非這些文字,我想我再也沒有什麼機會可以仔細聆聽你們每一位思考的事情。

看清自己,一直是我面對自己很本能的反應。我看自己,親友看我,都是我比較熟悉的鏡子,有死角也有盲點。這一次,由年輕的你們來看我,讓我有了莫大的收穫。

謝謝你們讓我有這樣的機會,用不同角度檢視一些事情。

我也把所有同學的報告,歸納出幾個重點和大家分享。

 

一,你們的死別經驗

不少同學在心得裡同我分享生命中至親好友離世的經驗,因為你們的年齡關係,比較多同學直接面對的是爺爺奶奶的病和死。其中有一位同學讓我印象深刻,他在短短三天內接連逝去三名親友,我看了,心都糾結起來。

關於死亡,我也是送走老爹才第一次深刻體驗,這時的我,已經三十七歲了。以前會覺得,好友們都有送走至親的經驗,我怎麼樣都幫不上忙,連安慰都談不上,直到換我自己送走父親,此刻我才明瞭:這一堂人生功課,沒有誰比誰能學得更好,也沒有時間先後的差別,唯一不同的是,取決於你的態度,你怎麼面對死亡。

如果你能面對,那你就能試著貼近逝者,也能試著看清死亡面貌。

 

二,醫病關係

要不是讀著你們的心得分享,我也無從得知:現在的你們,還沒離開校園、正式踏入白色巨塔,卻已經被報章媒體常見的醫療糾紛蒙上一層憂懼的陰影。

醫師,一直以來都是人人稱羨而尊敬的職業,白袍一上身,加上專業,那種形像往往讓許多人築起了夢想,不管是真的希望自己濟世救人,還是為著那分優渥的經濟條件。

坦白說,現在醫師工作量真的很大,從診間看到住院,再加上三不無時的學術會議、醫院評鑑等行政雜事,一位醫生究竟還能有多少時間休息?我都不敢想像他要留給病人多少時間,因為如果醫生本身的健康都因為忙碌亮起紅燈時,他又怎能拖著疲憊身軀去探視病人?

我們一直習慣把醫生當神,因為醫生是「醫生」,不是「醫死」,自然也就不容他犯錯。但是真的別忘了,醫生也是人,醫學這門科學,也是靠不斷的臨床經驗、實驗歸納出的統計數據,也就是說,醫學絕對不是百分百達到治癒、有效,它只有相對意義。

歸納結論之外的,難道不存在?統計數字以外的,就不會發生?當然會,而且機會不小。每個人遭逢統計之外的情形,不是一就是零,一翻兩瞪眼,不是嗎?

 

有了這種相對性,便有了選擇性。

因此,不管醫生或者病人,還是病患家屬,永遠都得在許多選項中做選擇。這種選擇題,不會只有一個答案,這個解答必需要回到每個病患自己以及家屬的價值觀,如果你期待生命無限,你就會選擇任何方式活下去;若看重尊嚴,你會有另一種讓自己好走的路徑。我必須說,多數人對於生命是放不下的,因此你們不難理解,為了延續生命而衍生的許多醫療問題。

課堂上,我曾舉了榮總那位態度惡劣的住院醫師為例,當然那是一個特例。我最後放棄投書,是因為不想再製造對立。有的同學認同我的決定,有同學則認為我該投訴他,不然他永遠不知道自己犯了錯。同學們相左的意見,我認為都對,只是考量不同而已。其實,這就是難處,對吧?

 

怎麼做,都可以,但也都有不足的問題。怎麼做,一定會人贊同,但同時也一定有人反對。

 

與其說,期待你們未來醫術有多高明,我更希望的是,你們能夠在這種多難(不只兩難)的情形中,學習決定、學習不斷反思。唯有不斷反問自己,才能逐步釐清自己真正的想法為何,當你能夠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和初衷釐清,之後所做的每一個決定,才能穩穩當當、不憂不懼,即使質疑你的聲浪排山倒海而來。

相對於醫生,我也認為病患和病患家屬必須重新自我教育。因為病患和家屬若一直把醫生當神,疾病就該被完美地救治,這樣醫生的努力就永遠都會有問題。因為生命不可能無限啊!

我總是樂觀期待,要是醫病能夠坦誠溝通,站在彼此的立場一同去思考治療疾病這件事,很多誤會和糾紛就可以減少。

 

三,面對死亡

我一直很喜歡一位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她有著非常堅毅的個性,即使罹患乳癌、血癌,她仍透過文字深刻剖析並批判人面對疾病的態度。

直到不久前,讀了她的兒子大衛‧里夫(David Rieff)所寫的《泅泳於死亡之海》(Swimming in a Sea of Death),回憶關於桑塔格癌末臨終的細節,讓我非常震驚!桑塔格的文字是那麼勇敢面對疾病、抗癌,但字字句句的背後,竟覆蓋著最大的恐懼:死亡。

因為害怕死亡,所以桑塔格努力閱讀理解跟她癌症有關的知識與治療方式;因為害怕死亡,所以桑塔格越來越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甚至有著超越年輕人的活力;因為害怕死亡,所以她從頭到尾願意嘗試任何實驗性的治療方式,那怕治癒機會微乎其微;因為害怕死亡,所子兒子從來不敢跟母親直接談論死亡,最後,里夫在文字裡充滿愧疚地質疑自己:是不是應該早點讓母親知道真實情形,而不是配合她演戲?直到母親死亡,他都因為沒有向母親揭開疾病真相而感到傷心。

這本書讓我有著很深很深的感觸。病人是不是該知道自己的病情?這在臨床上討論很久,部分同學們也在心得上提及這件事,很多家屬選擇對病患(特別是長者)選擇隱匿病情,因為不希望影響病情。

 

而我的想法是,看似擔心病患無法承受,真正受不了的人才是家屬自己,這也是為何我會選擇據實以告。這樣的作法,會貫徹到尊重病患的意志,包括是否放棄急救、是否器捐等,如果病患連自己生了什麼病、大限之日都不清楚,身邊的人又該如何處理臨終那些急救與否的問題?

你們也聽過太多這樣的例子,病患放棄急救,家屬執意要搶救,醫生為了避免吃官司,只好聽從家屬要求。先排除沒有能力表達意思的病患,一般病人如果在正常情形下表達自己的意願都不被尊重的話,那麼人的尊嚴究竟何在?如果我們選擇對病患隱瞞病情,那麼接下來的醫療,病人又如何能被當成一個有自主權的人對待?

講白了,是活著的人沒有勇氣面對死別這件事,因此不敢承認、也拒絕永別。捨不得,是我們生來很難跨越的一個門檻,但最後連自己的身體都得捨下時,還有什麼事情是你捨不掉的呢?

 

結語:期許

同學們雖然感嘆著外在環境對醫生不若以前友善,但你們仍對於未來的行醫之途仍有熱切期待;有些可愛的同學擔心自己過於敏感、情感容易受到影響,而無法理性判斷、進而質疑自己可能不適合當醫師。

我想說的是:醫師都是需要累積時間和經驗,除非你已經不想從醫,不然你對自己的質疑,並不存在。

你們還是年紀輕輕大二學生,有了一張沈穩理性的面孔,反而不太好,畢竟青春是這年紀該有的面貌,你的情感細膩敏銳才能自然地用「人」的角度去感受生老病死,而非用「醫師」老成的專業姿態凌駕稚嫩的年齡。

 

時間走到那個階段,你就會有那樣的風貌,盡心盡力,順其自然。

原本擔心這樣的生死課程會太沈悶,畢竟你們的年輕生命距離死亡太遙遠,甚至也擔心著我用父親生病與過世的例子來和你們分享,太過個人而無法與你們有共鳴。但看到這將近百份心得分享後,我所有疑慮都煙消雲散了。

謝謝你們,帶給我這一季的美好。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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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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