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推車上, 望著懸弔在床頭的點滴, 緩緩墜落,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 一盞盞向後方移去. 檢驗室中, 墨裔的護士, 嘴裏邊嘟噥著安慰的話, 邊手腳俐落地在我身體與四肢黏上管線. 看著心電儀螢幕裡跳動的波型, 倘若它就此變成了直線, 那是否同樣意味著我的人生將走到盡頭, 只不知, 自己會不會如書本裡的描述般, 漂浮在半空中的我凝視著躺在病床上已闔眼的我...... 和...... 不知道那時誰會隨伴身側?
藥劑從點滴中注入. 全身麻醉的我理當昏睡過去, 毫無知覺, 但為何沉重睜不開的眼皮卻依舊清楚地知道週遭發生的事. 一根管子伸入咽喉, 無法動彈的身軀正微微底抽慉, 我不停的乾嘔像是有人拿根筷子在喉嚨裏用力攪動, 想開口罵人, 揮動手指, 卻如被鬼壓的夢靨般墬入深淵. 那天胃鏡檢查, 是P開車載我去醫院的, 從公司出發再回到公司.
下午同事和我聊天時隨口問道: 你立過遺囑了麼? 如果有個萬一, 什麼東西該留給什麼人!
從來沒想過我這般的年紀, 是該到了要預先寫下遺囑的年齡. 而我也不知能有些什麼資產可以留給孩子, 但卻清楚記得, 那天早上在送兒子去學校的途中, 確實曾經告訴過他, 當天要做的檢查, 也簡單交代, 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 他可以找誰幫忙. 原來堅強外表下的內心深處, 還是有或多或少的擔憂與不捨. 在德州讀書的時候, ESL 老師曾經要我們寫過篇論文, 從幾個題目中, 我挑選了論述安樂死, 在搜尋資料時讀過篇故事. 一個癌症末期希望安樂死的老婦人說: 我獨立自主了一輩子, 不想要在走到人生最後的階段, 卻變成別人的負擔.
記得外婆過世的那年, 母親很傷心. 她告訴我: 你外婆很偉大, 一輩子都為別人著想, 她挑在這時候離開, 是不想讓大夥在大過年的, 還待在醫院裡. 當時年輕, 體會不出母親說這段話時內心的沉痛, 如今卻能感受, 這股化悲哀的自我釋懷!
親愛的孩子, 如果有天, 我無法再決定自己的意願, 請別浪費時間與金錢在無謂的拯救上, 那些該留給還有未來的人, 如果只是無意識的生命延續, 對我而言是毫無意義. 我不知到時能留下些什麼給你, 有形的, 無形的, 有價值的, 無價值的. 也許能遺留給你的東西, 在還在你身旁時, 就已經告訴過, 也教過你; 只是要到何時, 要如何體認, 是需要你自己經歷時間的沉澱與成長的淬練, 方能明瞭. 到時就算你還沒學會, 也不得不自己獨立與擔負責任了.
其實撒手的人是幸福的, 不必再承擔人世間的紛紛擾擾, 悲歡離合, 無盡的悵念與永恆的哀痛. 如果我走的那天妳還在, 請原諒我無法遵守最初的承諾, 先離妳而去, 那絕對不是我願意的. 古希臘阿基米德在墓碑上刻了球與外切圓柱的圖形, 他著名的球體理論; 瑪莉蓮夢露的墓誌銘上寫著: 37, 22, 35 R.I.P., 她的三圍; 數學家魯道夫的墓碑上刻了小數後 35 位數的圓週率 Π 值, 他畢生研究的成果; 而我呢? 平庸的一生, 就像世間大多數人, 沒有特別成就, 能寫什麼, 又該寫什麼, 當作自己的墓誌銘, 最後的遺言呢?
就寫上:
這不是個意外, 只是不在計畫中. 雖然床有點硬, 就讓我睡吧, 真的累了!
[音樂] 羅大佑 / 將進酒
[Photo] Public Domain Pictures.net
PS. 寫下這篇是在胃鏡檢查過後的幾星期, 其間心情的轉折倒不完全因為身體問題, 而是種孤單與無助的感受. 醫生往往對病人有很大的影響, 模擬兩可或語焉不詳的結果, 有時候反而會殺死躺在鋼琴上的貓, 造成病患心理上莫名的壓力, 沒病也被嚇到生病, 怎麼正確拿捏與表達, 才不會造成不必要的困擾與擔心, 也是門大學問. 良醫! 良醫! 不只是要會醫病, 也要會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