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下午，教室裡只有我一個小朋友還在畫素描。

老師坐在她的位置上陪我。老師燙了卷髮。十五年後，我的大學同學們也都捨去清純的學生造型，燙了卷髮，站在講堂上。那時我還不知道，燙頭髮是為了把孩子的心藏起來，好對抗這個越炸越油越炸越老的社會。我只知道，老師是大學剛畢業的大人，不過她的年紀比大表姐年紀還要小一點。

我畫著榕樹的葉子，畫很久。我太笨拙了，一張圖畫紙簡直要擦破。新來的曾老師（我們不習慣叫他曾主任），正在對老師說著噁心的話。

「我的白雪公主，不要這樣不理人嘛！」曾老師講話時蠕動著滿口的鬍鬚渣，他剃不掉。

老師不理他，只是低著頭算成績。早上，老師氣憤地罵過曾老師：「也不想想自己已經是有老婆的人了，還在那裡對年輕女老師說什麼『我的白雪公主』、『我的小親親』……」

「我的小親親，等一下再算成績嘛！」

「你為什麼不回去陪你老婆？」

「不要這麼無情嘛！這間學校鳥不拉屎的，學生沒一個優秀，只有你能跟我聊天。」

我繼續畫畫，原來我在曾老師心中只是個鳥不拉屎的學生。我以為我拿下區賽第一名是無上的光榮，曾老師也曾經稱讚過我啊！

「林東澤不是幫你拿到注音比賽第一名？」

「那只是區賽第一名啊！縣賽只有第四。而且實際上也不是第四，前三名有六個，他其實是第七。我以前指導的學生，都是縣賽第一的……」

我覺得我被當成一個透明的影子，融入教室的角落裡。我覺得忿忿不平，因為校長說我們學校三十年來沒有人拿過區賽第一啊！我是第一個耶！而且，我的實力難道真的只是縣賽第四嗎？

我想我也可以得第一吧！只是我太乖了。比賽一出來，曾老師便問：「剛剛主辦單位說不可以偷寫的時候，你有沒有偷寫？」

「沒有！」我挺起胸膛驕傲地回答。

「笨哪！大家都在偷寫啊！你第一名沒希望了。」

他是第一個教我作弊的老師。我當時很聽老師的話，真的從此以為比賽作弊是對的，考試作弊才是錯的。

◆◆◆

葉子在立體的空間單純地生長，把它們變到平面去竟然會這麼複雜！葉子的後面還有葉子，很少葉片正面迎向我，我想盡辦法幻想它們是一個平面，好把這平面的線條抄在圖畫紙上。

星期三的下午，教室裡只有三個人。風很涼，曾老師像隻被孫悟空打出原形的妖怪，遲遲不肯變回人形。他可能比較喜歡當妖怪。

我靜靜的。老師也靜靜的。榕樹盆景也靜靜的。

第二年曾老師又把我抓去訓練注音比賽。他拿出去年的訓練卷，我覺得很奇怪，幹嘛要拿一樣的東西出來啊？寫完訓練卷，曾老師說：「你的記憶力不錯嘛！過了一年都沒有忘記。」

過了十五年，我都沒有忘記。

曾老師當時沒把我當成一個人，只當我是影子。他忘了影子有一天會長大成人，會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

榕樹的影子又移動了，我把原來的影子擦掉，畫上新的影子。

五點了，老師叫我回家，明天再畫吧！

第二天，榕樹又長出新的葉子，昨天畫的葉子顯得老了。我把昨天的葉子顏色加深，再補上新的葉子。老師問我說：「全班都畫完了，為什麼你畫特別慢？」

我說：「其實榕樹一直都沒靜下來，它在動。」

老師笑著說：「那你假裝它是靜的，畫好的就不要再動了。」

所以，我交出去的，是昨天下午兩點的盆子、昨天下午三點的枝幹、昨天下午四點的葉子、昨天下午五點的影子、今天下午四點的新葉子、今天下午四點老了的青色、以及十五年二十五年三十五年……的記憶。

2003.06.18《台灣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