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一次與朋友的談話中坦承：我對書法沒什麼志向，但我會一輩子寫下去。關於追求不朽的事交付與詩，讓詩去承受種種諸如「我為什麼要活」「我為什麼要寫詩」的自我詢問；而書法，我卻不甚講究。要講究只講究三件事：寫得好看、寫得痛快、以及偶爾布置一個賞心悅目的寫字環境。

我相信任何一個有書法方面志向的中學生或小學生，他的書法字都會寫得比我好，各種癖好的品評家也可以在文化中心裡談章法談布局談墨色把我唬得一愣一愣。但這些絲毫無損於我對書法的喜愛，因為某一種的不認真，所以也不想和人比較。沒有對手的所謂賽跑大可從容不迫地（即使遠遠落後人家地）跑完全程。

大學的書法老師在評論我的書法習作時，曾經很委婉地說：「東晟對書法是『很有興趣』啦……」一聽差點噴飯，真是貼切的形容啊！有一回老師叫四個同學上台寫板書作示範，我亦赫然在列。寫罷老師評論時才知道老師並非要同學欣賞我的字，而是欣賞我的架勢。「坦白說這字的結構不算好，但同學可以欣賞他寫字時的架勢，那種自信……當然我不是指他寫字前甩手讓骨頭喀喀響的動作。」

話雖如此，仍不改我對書寫的喜愛。其實喜歡寫字的人很多，只是大多數拿的是原子筆，在白紙上無聊地寫一堆沒有意義的文字，其於因不過是想寫寫字。這個時候，可真是「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啊！看到什麼寫什麼，大腦簡直一點作用也沒有。看到報紙，「索沙52號逼近馬怪爾54號瀟灑甩開」；看到飲料空罐，「主原料錫蘭紅茶奶精鮮乳含咖啡因超過200PPM副原料砂糖水」；看到電話機「MUTE. RESET. REDIAL.1.2.3.4.5.6.7.8.9.0.#.*」看到信封「台北市中正區100大同區103中山區104松山區105……」。

就這樣無意義的把白紙兩面寫滿，然後放到廢紙堆裡，只不過我更常用的是毛筆和毛邊紙。也許這種態度會讓人覺得是輕浮而難以忍受的吧！覺得被我使用的紙筆是「擇主不明」、「遇人不淑」，遇到我這種「玩玩而已，上不了檯面」的人，真是歹命極了。這些紙筆一輩子休想成為「大師墨跡」、「大師所使用的筆」。在書法的國度裡，我和我的紙筆，充其量只能做個庶民而已。富貴顯達？無緣。名昭後世？無望。

但這麼一個純粹的欲望卻是可以保留一輩子的，說起來又頗令人開心。自己就可以完成，不像對奕，功力不夠總得找人對壘；也不像寫，寫完總希望知音能看見。擁有這麼一種興趣怎麼會這麼幸福呢？想著想著，連自己心裡都不平衡起來。

1998.10.08《台灣日報．博覽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