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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偶然之後
2006/08/23 07:39:59瀏覽249|回應0|推薦0

在偶然之後

 

生命中充滿偶然。

十年前,一個國一的小男生用「東城居士」的筆名,在救國團的刊物上發表了一篇與愛情有一點點關係的小文章,受到同學的恥笑。這位「東城居士」感到非常羞恥,決定用這個筆名大量投稿,沖淡人們對這個筆名的曖昧聯想。很幸運的,他受到編輯老師的照顧,常常發表文章;大概也因此,他決定未來要當一個作家。

上高中後,他在不知道新詩是什麼的情形下,得了校內文學獎新詩組第三名。和他並列第三名的學長對他說:「我覺得你和我很像:我唸社會組,你以後也要唸社會組;我以後要唸中文系,你以後也要唸中文系;我寫詩,你也寫詩……」他聽了之後略吃一驚:我寫詩?嗯~聽起來倒是滿不錯的。於是,他決定弄清楚什麼是詩──

他要當個詩人。

簡單的說,這就是我寫詩最原始的原因。

一些很偉大的事情的動機常常是很猥瑣的。

若干年後我聽到一個熱愛古典音樂的朋友提到:他接觸古典音樂最原始的動機是虛榮……

 

我的新詩啟老師是陳黎,那是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聯合文學的巡迴文藝營。我和那位引發我寫詩興趣的學長一起報名,在那個滿是大學生和社會人士的營隊裏當年紀最小的小朋友。那是一個令人難忘的營隊;第一天下午,A老師剛把新詩定義好,下堂課B老師就把A老師的定義推翻了;等到我們好不容易接受了B老師的觀念,C老師又把B老師推翻了。一堂課推翻一堂課,使我的內心震撼不已:原來,詩並沒有普遍的定義;原來,詩壇是這樣喧嘩的眾聲。

當時我寫了一首〈反核三章〉,受到陳黎老師的鼓勵,對自己也堅定了信心。回到學校以後,認識了一個寫詩的學弟,我從他的身上學到了什麼叫作「細膩」。爾後,我用新詩這種含有豐富可能性的文體,抒發我對生命的看法,也用它來表示我對被規定得好好的僵化文體的反抗。當時很喜歡寫一些玩弄形式的詩,並且信仰由某處聽來的一句話:「形式決定內容」,以對抗傳統「氣質決定內容,內容決定形式」的寫詩方式。在那種理念下寫出來的詩,也許並沒有什麼文學價值吧!但是它們使我深深地覺得:詩,是有各種可能的。

也許基於某種無聊的自戀,高中時我總覺得我所寫的這些稿子,未來會成為重要史料。我想,以一個詩人的面貌面對世界,是件多美好的事呢!詩人可以放蕩不羈,可以不理會世俗倫理,可以比常人更接近純真的狀態同時又被人諒解,「喔!他是個詩人。」詩人和神經病是那麼地相似,唯一的不同便是詩人不被唾棄。

於是我很樂意當個合法的、快樂的瘋子。

況且寫出來的詩,也許其中有一部分可以兌換「永恆」的入場券;人在宇宙間這麼渺小,若能跟永恆分杯羹,不是很好嗎?一邊想,我也一邊過著寫詩的生活。

 

寫詩早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久而久之,它也成為我排遣喜怒哀樂的一種方法;若一年無詩,我會覺得自己空白了一年。每當我聽起四五十來歲的師長提到「我年輕時候也寫詩……」,便會興起一股感傷。便會想問:那些曾經是你生命中那麼重要的東西,為什麼會離開你的生活?於是,我害怕無詩的日子。也因為寫詩是我排遣的方式,讀者的理解與否,並不在我的考慮之內。一旦進入詩的世界,我便不打算再汲汲於與人溝通,不打算再委屈自己,不打算修改自己的意思;隱晦的讓它隱晦,跳躍的讓它跳躍,只要它忠實,它必能勾起我心中的圖象與意念。至於別人,平時我們在乎別人難道還不夠多嗎?難道寫詩的時候還要管別人怎麼想嗎?當然,有這樣的詩觀,我的詩的體質必然小眾化;要影響廣大已不可求,至少已不能靠詩。漸漸的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想法,我在想,也許我寫的這些詩,大概只有下輩子的我才能完全讀懂吧,大概在許多許多年後,會有一個人,讀到我一茍延於書海的殘破詩稿而感動如喚起前生之回憶,而那人就是我自己。我曾寫一首詩表達這樣的想法:

 

在手掌間醞釀一道雷

發出

 

擊中

百年後我的心臟

 

後來我又把「我」字改成「誰」字。我還是奢望:也許會有更多的人能讀懂……

這樣可愛的想法,在閱讀文學理論越多之後,會越難保存;我會漸漸無奈地承認,人與詩,在社會中,都只是被他人認知的符號。人會被無意地造謠,詩也會被歧義地解讀,這些似乎都是無可避免的,就好像我們沒辦法讓誰來說「讓我們一起創造一個沒有謠言沒有誤讀的社會」這種確切的話。如今我對詩仍保留一絲非理性的信仰,仍在企盼自己能生生世世讀自己的詩。

 

會走上教書這條路也是偶然。當初在選擇二十一個中文系時,只是因為家人希望我至少能在第二志願填師範大學,我想到彰化師大國文系系主任說「彰師大是全國唯一以詩學為號召的大學」,便填了彰化師大國文系。詩是我的主要目的,作為一個老師倒是其次;在大學裏,我認識了渡也、游喚、趙衛民等詩人老師(其中渡也老師在高中時便已認識),從他們身上得到不少指導;大學四年,詩作大概有超過一百首吧,有的同學戲稱我為詩人;聽得我飄飄欲仙,好像完成了高中時代的夢想。大三那年,彰化縣立文化中心答應幫我出版處女詩集《上帝的香煙》;大四時,我得到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的新詩首獎。被一些榮譽加身之後,變得比較容易向別人介紹自己,也變得比較容易讓人感覺詩對我有多重要;想起來有些難過卻也無可奈何,這種現實,似乎也不能用寫詩抵抗。

 

有的詩人一輩子只寫一種主題而不朽,像屈原;有的詩人,只創作了少量的詩作卻使人不得不正視他,如陶淵明;有的詩人,並不以詩人自許,只是以寫詩抒發情感,而最後竟以詩人的身分流傳後世,如辛棄疾;有的詩人,專心致意於詩本身,創作了大量的詩,且取得相當成就,如杜甫。面對他們,想到自己和他們一樣都在寫詩,也曾想過:我會是怎樣的詩人呢?我想,詩對我而言可說是一種技藝吧!我將生命寄託在一種技藝之上,彷彿有人將生命寄託於音樂、電影、小說,寄託於養石、養壺、集郵,寄託於賺錢,寄託於維持家庭,寄託於一切值得樂此不疲的事物上。

專一於一件技藝,能將生命化得更為單純。

單純的技藝必有神明居住。

 

對於詩,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想的;對於詩,也漸漸知道有很多人有迥異於我的想法。但從我高中邂逅詩之後,竟如寄居蟹邂逅貝殼一般,從此合為一體,不願割捨。詩不是適合所有寄居蟹的貝殼,凡我寄居蟹族類,宜找尋適合自己的貝殼,珍惜之,善待之,差不多就可以稱得上是幸福了。

 

2000.05《復中青年》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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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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