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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點是彰化
2006/08/23 07:41:58瀏覽360|回應0|推薦1

起點是彰化

 

起點是彰化。

關於那樣陌生城鎮的第一個模型是彰化。

高中以前,我一直在台中縣市通勤就讀。霧峰和台中市雖然也相距了二三十公里、市容也相當不同,然而因為它們共想了台中這個名字,使得我並不感覺有太強的區別。每天每天的通勤上下課,面對固定於某些地點一定會出現的歡喜或悲傷、幸福或焦躁,我浸泡著。甚至有一兩年的時間,我堅信這種浸泡極有價值,堅信它足以產生一種被我強命名為「座位文化」的奇異感覺。如果整座城市之中,有誰踩到了我兩腳所踩的這塊地面,行走著一樣的路線,碰到了一樣的喜怒哀樂,那麼我這私人擁有的本土文化就會這麼被瞭解吧!後來我無法再這麼堅持,那些把我固定的地點隨著時間失去了黏著力,甚且生了排斥力,將我從那些位置上推移開來;我遂將另一個埋藏得比較久的想法搬出來,揩一揩灰塵,放在眼光容易停留的地方。是的,我想玩遍所有被我忽略的城市。

當時腦中第一個浮現的是永康市。時值一九九五年,流行的是閏八月武力犯台;大家不時興永保安康,不時興蘇永康,勉強要跟「永康」二字有關的,我只想到蔡康永。在蔡康永還沒主持節目的日子裡,我對永康市有一種莫名的嚮往:啊!她是台南市唯一的衛星都市,離新營、高雄都遠;聽起來,是那麼,獨特而又陌生呀!我幻想著我在永康市的大街小巷穿梭的模樣,腦中符應的畫面卻是彰化市中正路上商家的騎樓。

彰化市的節奏慢,但我卻很快。我常在這個悠雅的小城市裡,以一種不太搭配這城市的節奏快步地行走著。高中三年,常去彰化參加中部五縣市詩人聯吟大會那樣的擊缽詩會;通常參加學生組,且敬陪末座。還記得似乎常常寫到「卦山春曉」這樣的題目,接著便看到彰中彰女彰工彰商的學生露出寫到不想再寫的表情。我則是發愣,不知道該怎麼把握摩娑八卦山、這個陌生的地標。於是我和一兩個朋友,手持詩箋、腳躡球鞋、潛出會場、直奔八卦山而去。在八卦山上一座亭子裡琢磨著「卦山春曉」是怎麼回事。時值春天,詩寫得怎樣我忘了,記只記得為了趕回去交卷我在彰化街頭快步地行走。學生參加這種古典詩詩會的好處就是:泰半有獎品可以拿。於是在從公園路走向火車站的路上,我手抱獎品、步履輕快,快到生出俠客的幻覺。我記得我在中正路上的商家騎樓和路人擦肩而過的樣子。也許曾有行人誤會我是年輕的舞者。

就是那樣的感覺:不認識的舞者,為了寫詩才來的城市。其實要說陌生是很陌生的。我還記得我在彰化師大外頭心驚地感慨過:「啊!也有人精彩黃金的大學四年是在這樣的地方度過的……」

感慨的時刻是一九九三年二月,寒假。我不知道過了五個學期後,我會變成彰化師大的學生;我會在那樣的地方渡過精彩黃金的大學四年。

爾後我並沒有真的逛遍全台灣的城市。儘管每回我去某地之時,住在該地的朋友總是說:「唉呀!我們這兒沒有什麼啦!」他們不知道我無所謂,即使你帶我去麥當勞肯德基我都無所謂。這算是某種奇異的癖好吧!全省連鎖的商店可以輕易慰藉我薄薄的鄉愁;全省連鎖的電可以讓我在大同之中求小異,窺探一些不同城市之間的細微差別。我看著麥當勞裡一群穿著制服的高中生,聊學校、聊同學、聊明星、聊八卦;聊他們熟悉的一切,而我的家鄉對他們而言,想必是很陌生的吧!我曾經盼望著當我說起霧峰的峰谷路時,全台灣的人都像知道忠孝東路或重慶南路一樣地瞭然於心;我曾經憤憤不平地厭惡某些路的位置成為國民常識、而我卻得費力解釋峰谷路在前往大台中山莊處有一尖塔遇塔見橋過橋即是也。於是我後來曾經故意以為人們都應該瞭解我的城市的街道名稱,我理直氣壯說:「我踏著實踐路,背兩百零六韻。從路頭踏到路尾,來回三次。在第三次經過工校街時,我因想妳太過劇烈而背不下去……」

說我自始就愛彰化那是騙人的。在那所充滿怨氣的大學裡,許許多多一等高中畢業的學生,一邊調適被流放的悲傷,一邊聽校長訓話說:你們應該歸零學習。是的,我們應該歸零學習;我們應該把轟轟烈烈的高中生涯歸零,全心去熱愛一塊貧瘠的土地。從這塊地上植出的瘦弱果樹結的乾癟果子去擠出一杯果汁來。我們自卑;我們頂著高高的聯考分數在自卑。唯一彌補的方法,就是努力細緻地挖掘這城市的美好吧!我吮著賴和留下來的碗、穿著楊守愚想要丟掉的鞋子;或者去鹿港,把洪棄生施梅樵生前吐出的最後一口氣吸到自己的肺裡。可是我要的不只這些、我要的是更為豐饒的。我要輕輕一捏就滲濕我的衣袖那樣的豐饒。我不要成天戴著顯微鏡過日子!我要波瀾壯闊!

拒絕被彰化這塊土地吸吶拒絕了兩年,這期間也愛上了自幼住在彰化的女孩。直到那天,我頂著光頭,汗浹迷彩服地在成功嶺上操課。忽然班長指著山下的市廛,說:「看到那些房子了嗎?那兒就是彰化。」一瞬間,我愛上彰化了。就是那麼地日常、那麼地惹人憐愛;要是現在能脫下迷彩服,在那座城市中騎騎腳踏車,那將是何等的幸福啊!成功嶺,是一道分水嶺;劃開怨艾與愛。嶺下的102公車自心愛的台中來,要駛往心愛的彰化去。

後來的日子裡,就不再那麼覺得愛腳下的土地是什麼虛偽噁心的事了。有時候,愛土地的方法呢,就是和活在土地上的人一起數落這塊土地的不是。我喜孜孜地告訴住在台北的朋友彰化很神奇呢!那天我和雯一起從學校後門的方向,走上八卦山的步道;在山中看到一個穿著白色長裙、吹著笛子的女子。你相信嗎?聽起來很神吧!其實一點也不神;那白衣女子是國樂社的學姊,她還在學笛子,嫌自己吹得不好聽才躲在這個地方練習的。

還有很多小事情,例如大一大二時的化學系室友,會為了取暖,而放火燒寢室。他在地上倒了一灘酒精(他說要叫它「乙醇」),不讓它碰到燃點低於七十幾度吧的物質。然後,關燈點火。全寢室的人都看著暗暗的寢室裡有一灘火燒著。曾有人不知情地於此時推門而入,被地上的火嚇到,以為彰化出現了可怕的邪教!那樣的冬夜,感覺很溫暖。尤其是火快燒光的時候,只剩下地磚之間的水泥縫隙還殘有酒精,火在酒精上燒,於是藍色的火呈格子狀,在地面上快速地竄動、然後熄滅,煞是好看。此後我們寢室嗜火成癮;英語系室友有一次為了趕走一隻很大隻的飛蛾,企圖用定形液噴火嚇走它(定型液含有乙醇)。結果一不小心第一次沒點著火,噴了飛蛾一身的定形液;第二次點著火時,不小心連飛蛾也燒著了。巨大的飛蛾全身裹著火痛苦地死去;英語系室友歉疚了好久。

又例如大四的時候,彰師大前面終於開了一間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了。三更半夜肚子如果餓了,也有個可以買宵夜的地方。有一次買宵夜時看到一個高中生,對著某個窗戶學貓叫;然後那窗戶有另一個高中生探出半身來,揮揮手,隨即溜了出來。有時狗吠得很兇,兇到你覺得入了夜這塊地盤是牠們的。有狗叫,有貓叫,還有人在學貓叫,殊不寂寞。仔細聽時你還可以聽到台化的機器在運轉的聲音。那一夜我不小心被鎖在門外,大家都睡得很好,我只好去學校裡那尊孔子銅像旁邊躺著。躺著躺著,想起梅新的一首詩,詩裡頭說孔老夫子夜裡推開孔廟的門,看看門外那流浪漢,是不是許久未歸的顏回?我說:秉夫子,我不是顏回,我是忘了帶鑰匙出門的糊塗大學生,您這兒可以借我躺一下嗎?孔子說:那你就躺吧!不過有很多小黑蚊喔。我的肉是銅做的,不怕蚊子咬,你可能會比較可憐些。

  我躺在孔子像旁邊,看星星,很安靜。聽到到遠處有台化的機器的運轉聲,像是這個入眠城市的鼾聲……

還有很多小事,自己回憶可能比說給人聽更精彩些。它們八成沒什麼普遍的意義,但卻是我喜歡彰化的具體原因。大四將畢業時,學校素食餐廳的歐老闆問我說:你再來要去哪裡啊?我說:隨便。像蒲公英的種籽,飄到哪裡就和哪裡的人們結緣吧!老闆聽了很樂,說:讚讚讚!瀟灑。有句成語叫「人盡可夫」,我不是,我這叫「地盡可家」。那個時候,我填了五個志願的實習學校,分別在台中市、台北市、新竹市、南投縣、以及霧峰。然後蒲公英北飄,我到台北去實習。一個人住一整層燠熱的公寓裡,能把人煎成鐵板燒。那時候終於想家了。同事或學生問起我家住哪裡,我一開始直覺反應說住霧峰;他們說我問你在台北住哪兒啦!我才說喔在某某地方,然後補上一句:「那不是家。」

那怎麼會是家呢?只有我一個人,那屋子和國光號車廂對我而言是差不多的東西。每回走在那條巷子,抬頭看五樓陽台上晾著的我的衣物,我就覺得,寂寞。只是寂寞也沒什麼不好,古來聖賢皆寂寞啊!這城市的意象對別人而言,也許有很深刻的意義。我如此相信著,而且後來得到證實了。一個高中同學搭捷運到北投來看我,我騎機車去載他。他見到我的機車,忽然心事重重;許久,才說:「也是這個捷運站,也是機車,四年前我載著我初戀女友來這裡……竟然已經四年了。」我機車已經發動,他要我等一下;他要從捷運站的某個角度看看月亮,緬懷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自然不知道他那麼看月亮究竟是怎樣細膩的感覺,就好像他也不知道何以我那夜回到彰化時,看到一個穿輔導系系服的陌生人而激動莫名。回去以後我把這心情記下來;我說:「還好我在台北日子過得不算委屈,不然這一下,眼淚豈能不奪眶而出?」

不只是眼淚的問題,我發現我到了彰化,一下車,就想張臂大喊:「彰化!我回來啦!」

在台北時,人家又問起我實習完要去哪裡教書。我說:「哪裡都好。我想每個城市都住一年以上;這樣到了四十多歲時,全台灣就都會有家的感覺了。」那人笑了,說我真是個浪漫的年輕人。又說我這樣待了又要走的個性,恐怕不會有學校敢重用我吧!我說無所謂。人無所求就瀟灑;慾求是把手,慾求過多就被這人世抓得愈多愈全面愈牢靠。台北,一年,我就離開了。離開以後,她也成為我一新的思念對象。

這種收集居住地址的行為是不是一種病?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我為了收集屏東的地址,去那裡教了半年書。快要離開屏東時,我騎著機車,在麟洛往屏東市的路上,想哭,並且想通了一件事:愛一塊土地是假的,愛土地上的人才是真的。一個地名不會憑空給你甜美的感覺。而且這樣地到處奔跑,每塊地上的人都不敢愛你愛得太深;你也不敢愛他們愛得太深。於是如蜻蜓點水,沾個醬油、嚐一點鹹味就離去。想要二十一縣市都有家的感覺,那是不可能的了!家鄉的人不會希望你來此鄉之初,就懷抱異志在盤算下一個家鄉。他們對此沒有說很多,他們只在最關鍵的一刻、在我最猝不及防的時候,不小心哽咽地說:「你又不留下來教我們……」

就這麼一句話,我似乎被擊敗了。

現在,我收到的信,收件人地址都寫台南市。這裡離永康市很近,騎著腳踏車就可以到。台南的人輕鬆地問我愛台南嗎?我笑笑,著實難以回答。愛一個人時是那麼難以開口表達,何以大家都時興輕輕鬆鬆地說愛土地、說我也是某某地方的人、某某地方是我第二個家?何以大家都期望聽到這樣的答案、期望聽到蜀人說他樂不思蜀?你給我一些時間吧!我真要是愛上了台南,我會告訴你。

夜間的窗外,傳來火車經過的隆隆聲。

像一條繩索串起那些陌生的、以及也許是家的地方。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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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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