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鑰匙。

　　但我沒有那麼多鑰匙孔。

　　這些鑰匙，泰半是我從前的腳踏車的、廢棄的抽屜的、也許還有遺失的日記、某些拆掉的門的；它們被散放在我的抽屜裏、盒子裏，有的則留在鑰匙圈上。

　　它們什麼都不能開了，但我依然留著它們。

　　有時候，暗到某個鑰匙，就會想起某段歲月。譬如大一的那台綠腳踏車、大二那台藍腳踏車、大三那台黑腳踏車、大四那台銀腳踏車。它們全被偷了。一年一台，四把鑰匙將時光切成四等分。如果說這些鑰匙能打開什麼的話，我想，那就是打開回憶吧！

　　我曾經把這樣的想法寫信告訴一個人。

　　她回信給我，說：「問候你的鑰匙。」

　　我一直很喜歡讀她的信。很崇拜她。

　　後來很久很久沒再收到她的信了。以及許多曾經談過心的朋友，一年一年，朋友們漸漸斷了通信。

　　我有很多信，放在好幾個抽屜裏、用過的茶葉罐裏。

　　沒有為這些信編號、沒整理，也許不小心還遺失了幾封。遺失是不小心的，而不去找回來卻是故意的。這樣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我所擁有的不是全部。

　　故意不撜倚的信零亂地擺著，偶爾抽開一封來看，就好像一把鑰匙打開過去的空間。然後整個人墜回前年在北投教書的日子、墜回再之前在彰化唸大學的日子、墜回更久以前，穿高中制服的子。一個高二的學姊，在說她的過來人經驗；然後再抽出一封信，一個高三的學生，正在跟我講準備考試的壓力。

　　我在這一刻忽視有，不敢說很濃的，生死興亡之感。

　　九二一之後兩年，美國遭受恐怖攻擊、兩岸如果開打也許正好趕上我入伍當兵吧！伯公現在在加護病房，他說他要買書，買十五音，他要教孫子們台語的十五呼。有的東西遺失了，有的人淡去了；我以為我對生死很達觀，但仍然有淡淡的感覺。如果用一些比喻來說，那是泰山緩緩地崩解、大樹無聲地斷折、清風徐徐吹動海青、師父為此睜開了眼。

　　也許我仍然怕死。我仍慶幸保留這些能開啟記憶的鑰匙。

2001.11.05《台灣日報．台灣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