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些工人來來去去，打雜居多，我提起膽，開口叫阿舜去應徵看看，搞不好工頭不查身分證。

阿舜氣極當街罵我，什麼字眼都傾巢而出，化成厲鬼挖空我身體。我空著胃，冷著一張臉，報復地走回工地，對工人說：「我來拿便當了。」他沒食言，真遞了一個便當給我，吃著吃著，他跟我說，他問過了，這裡沒有人名叫阿舜。

但他還是看我將便當吃完，眼裡滿是憐憫。

那是我瞞著阿舜、小彥，私自吃完的一個便當。

我無法原諒自己。

一如我無法原諒自己那樣對爸。

    好久以前了。卻像昨天。那一次，爸送小彥回家，我視線投落小彥膝蓋，上頭包了一塊紗布。爸說對不起，孩子沒顧好，玩滑板摔跤了，「有沒有撞到頭？」我問。只見小彥摸摸頭，抿嘴不答。我對爸說：「爸，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爸離去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

阿舜垂頭喪氣返家，攤坐椅子，說今天龍哥那幫人又去找他要債了。我未答，一逕將豬油拌進飯裡，聽說這樣省錢又好吃。

「小彥，你膝蓋怎麼了？」

「摔傷的。」

「哪裡摔的？」

我聞言，丟下湯匙，飛奔到父子前面。

「外公家。」來不及了，小彥已吐實。

阿舜唬一下跳起來，說又是那個老不死的守財奴，禍延子孫，我叫阿舜嘴巴洗乾淨一點，起碼他是我爸爸。

「他是妳爸爸!?那妳不去跟他要錢！」

「要什麼錢！」

「醫藥費啊！摔破膝蓋不用賠啊？」

「你真是沒救了……」

阿舜怒火頓起，一拳揮過來——

我緊貼牆，看到壁面上一朵血花……「不要打媽媽！」我聽到小彥的叫聲。一轉頭，看阿舜一巴掌甩過，小彥直猛摔向牆角，我聽到自己慘叫一聲，迅步衝上前卻遭阿舜攔路。

我對阿舜猛吐口水，發狂朝他反覆撲打……

世界靜止。

兩天後，小彥走路不穩，東歪西撞，「你怎麼了？」摸摸，沒發燒，不顧皮包只剩兩百塊，帶去醫院檢查，結果是耳膜破裂。

我兀坐電梯間排椅，背脊勉力貼緊靠背，尋找安全感，兩眼吊望上端電視播放民視連續劇，吵哄哄的，大家並沒有七嘴八舌討論劇情，媽媽們長駐醫院，成排的臉上，竟露出相彷的疲態。

電梯門開了，阿舜鼻青臉腫走出，看他這樣，我也不知該苛責什麼，只淡淡跟他說，小彥耳朵，可能治不好了。他攤坐，反應也不大，簡單報告今天跟人打架，唯一可代步的機車被砸爛，我點點頭，電視裡麗芸給了建弘一個巴掌。

「妳去找妳爸。」

眶內轉著淚，心揪成一團，我不由得環抱自己。

「去找妳爸，跟他說，小彥聾了，是他害的……跟他說，醫生說是撞到腦神經，耳咽管或是什麼斷裂，總之就是聾了。看他可不可以賠一點錢……我好跟債主交代去。每天這樣修理，總有一天我會被打死。」

我垂下頭，滴下淚。接過爸遞來的鈔票，只一滴，再多沒了。

爸環視我們破陋的家，哽咽著要我好好照顧小彥。我分不清，他是內疚，還是哭我這個女兒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看著爸離去的身影，再度沒入黑暗中，我直覺，是最後一眼。

那疊鈔票畢竟功效有限，不幾天，債主還是來了。我緊摟小彥緊鎖廁所裡發抖，外頭是催債聲。

阿舜殺敵的吼叫響徹鄰里，我多麼希望，真能有誰，可以救救我們，哪怕一天也好，一小時也好。恐懼過頭，我莫名感到可笑，也許債主的叫囂，正巧嚇跑了房東的逐客令，塞滿凌亂傢俱的室內，實際上什麼都沒有，門縫窗縫是最安全的一種存在，倘若我們可以縮小成紙片，隱入縫內，那，什麼都解套，什麼都不必面對了……

一會兒，外頭回歸靜謐，我和小彥躲留廁所十分鐘之久，才開門。

只見阿輝手握沾血的鐵鎚，宣布：「這家不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