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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白月亮(下)
2011/12/08 13:24:43瀏覽448|回應0|推薦2

2011-12-08 01:54 中國時報 【陳韋任】 

     一逕低頭,咬牙,酌力撕下那片垂危的小皮,鮮血滲出一縫將月亮染紅,那痛,超乎我能容忍,下意識定住動作不能全部撕下,犀利的痛,牽動我全身…… 

     咻。 

     嗑下來的指甲月牙飛鏢般落得遠遠,紅月亮白月亮遙隔對望,有時紅月亮軟下心腸,拾回白月亮,將之絞成蝦狀,太用力,紅月亮也笑成了白月亮。 

     指尖到小皮,再走到指甲,紅月亮是三階樓梯,一按,隨即化身成凹陷的白月亮。 

     我朝手指舔上一層厚厚口水,乾去,指甲就回來了。 

     「啪!」賴老闆一耳光甩過我。 

     匍匐在地,一條口涎,從我嘴巴牽出直直的絲。 

     「操!不要臉,敢在我這邊偷東西!看我饒不饒妳!」一隻大手像卡通裡的恐龍,啣住我脖子,「說!妳偷了幾次?說!」 

     「賴老闆,你不要打她!」 

     小雅拖住賴老闆手央求著。 

     賴老闆看了小雅一眼,命我跪下,後旋身一把抓起小雅,掖著,迅步跑入屋內。 

     小雅口袋鼓鼓,乍看,不會猜到,裡面裝了兩根棒棒糖,一根給她,一根給我。 

     ● 

     指甲長齊,考核期也就到了,它附生於這棟大樓,是不經意加強大樓表情的一波集體慎懼。 

     看高經理草木皆兵進行操兵演練,我也莫名不安起來;置身外圍的我,偶爾暗中捕捉男同事的埋怨,才得推敲一二。 

     偏偏只消一兩句話,我便心想,夠了。 

     那些句子,跟國中歲月出自男同學口中的,該鎖入同一抽屜。 

     緊張不幾天,高經理髻起頭髮,依稀因此變重,也或許沒有。 

     男人的頭髮非短不可。高經理卻毫無正當理由截去秀髮,更找不到藉口戴帽子上班,尾隨於她的黑髮眼看要惱出白色,她卻連一刀截去的權利都沒有。 

     「高經理。」 

     她看我,笑笑,看不出我有話想說。 

     忽然又不想說了。我把舌尖腹稿吞回去,悶頭繼續找地方擱放視線,剛好電話也響了。我任由目光往話筒逃去,驚覺那好聽的聲音,天生長在我喉上。 

     擅於增減語句甜度的我,講不出什麼微言大意來安慰誰,在我還沒搞清她看待我的方式以前,僅能抓住極細微的人縫,捕捉她穿梭其間的神色,末了,總會有個端杯子持文件的誰將她擋去…… 

     白月亮問紅月亮為何不笑,紅月亮悶悶不答,逕再嗑下一枚白月亮湊成一雙,反過來放,白月亮變出一雙遙望天空的笑眼。 

     我按開公司共用資料夾裡一張笑盈盈的春酒大合照,看著高經理夾困其中,勉力微笑,我輕劃螢幕,她的臉,閃出些許漣漪,是她最美的一刻。 

     然後大家聽到斥責聲跌跌宕宕自總經理辦公室傳出,高經理摀嘴步出辦公室,氣氛陷入一陣異常的沉寂,如果可以,我願意撕下我另一片指甲,朝空氣刮出聲音。但沒有,這樣的上午,緩緩向正午逼近,辦公室冷氣強開,大夥渾然未覺烈陽正烤灼著這幢建築。 

     有個鍵鈕,遠在另個房間操制著一切。 

     ● 

     總經理自門走出,突而旋身監督我們,引來一陣若有似無的恐慌,他咬咬牙,臉後方看去,腮幫子像緩緩盪動的液體,有種葛雷哥萊畢克的線條。他無所不能,做或不做,端看你的表現。若惹來他心血來潮堆起笑容跟你對賬,一點不正確,你就完了。 

     大家邀集同夥,堆攏對高經理的不滿,順著同一渠道傾瀉而出,小賴嘴嚼口香糖吹出一個大泡泡像馬賽克堵住他罵髒話的嘴,伸高頭,不遠處唰啦作響的影印機閃過犀利目光、日益繁茂的仙人掌似也瞇出針眼來,一景一物,全要高經理償付一板一眼、從容不迫的代價,她是女人,該要更柔弱,當男人給予她提拔的微笑,她就該看齊一朵向日葵,開到燦爛奔放。 

     我多麼希望此刻天搖地動,磚石垮落,砸碎眾人囂張嘴臉,我與高經理,互抱總機台下,雙胞胎般蜷縮同一子宮。 

     但沒有。大家下班離開後,辦公室仍將繼續它的生活,逕自沉思,補眠,甚而與黑夜銷魂纏綿。 

     ● 

     賴老闆門上偶爾拂過一陣風,門是安安靜靜的門。 

     小雅始終沒有出來。門開,我本能一怔,坐正,揉揉午休後惺忪的眼,看到小惠帶回一杯咖啡,回座,執起紙包吸管,撕去一端,啣住,她一吹,我看到紙包彷彿優雅的流星劃越辦公室上空,飄過趴睡的男人,完成它險峻的旅行。 

     總有一天我要從指甲上找到這樣的飛翔。 

     輕撫指尖上的殘痛,只要我別太用力,它就可以維持媚態繼續生長,生長出一個完好的白月亮。儘管等不到月圓的那一天,然阿姆斯壯畢竟是男人,相信他還是願意走上一遭的。 

     雜貨店的我,始終跪著,動也不敢動,撕啃指甲,成一種未忤逆賴老闆命令的細碎動作。 

     看到一顆糖果,黏附桌腳,我劃劃,舔,好甜。 

     將身子微微後挪,看桌底下的位子,小雅身子小小,一定躲得進去。 

     但高經理,是進不去了。 

     ● 

     高經理離開那一天,我並未捎給她一枚應得的微笑,她默默收拾東西,無視任何人的存在,捧箱走到門邊,在我猶疑該不該起身當兒,小賴搶先以紳士之姿為她開了門,高經理輕聲道謝,離開。小賴轉身踱回座位沿步的表情,我沒看,只一逕低頭,咬牙,酌力撕下那片垂危的小皮,鮮血滲出一縫將月亮染紅,那痛,超乎我能容忍,下意識定住動作不能全部撕下,犀利的痛,牽動我全身……,將它一把拎起,我就被懸吊起來。 

     垂掛指尖的白月亮,塗了點口紅;消逝之前,好歹風情萬種了一回。 

     當天我繼續工作,繼續本分地擺平公司內諸多瑣碎雜事。每回電梯發出一聲噹,我都怦然凝止,冀盼是高經理折回向我道別……我話筒,輕繫著她腳下的鋼索。她可以小心翼翼走過來,與我握手。當我重握她手,指上紅月亮一經點燃變成白月亮。 

     她終將知道,那微痛的白,是我對她發了光的憐憫。 

     (下) 

     (本文為2011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短篇小說首獎作品)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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