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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剪芳達
2011/03/01 16:18:08瀏覽629|回應0|推薦2

【聯合報╱陳韋任】 2011.02.27 12:38 am 


此篇描寫一個破碎的家庭,在一個幾乎是封閉的世界裡,自我成長何其困難!作者寫得很收斂,很多隱喻,具有現代感。──阮慶岳


我家有卷錄影帶,忘了還。

未知存在與否的逾期罰金,像掛鐘腹裡不作聲,卻默默奮鬥的齒輪,噠噠轉動……媽擰開瓦斯,如常烹煮她那十多年來廣獲稱讚的麻油雞,上桌,佳肴美味霸駐三塊安於現狀的舌頭致使無須交談。無須抱怨冷氣不強,也不再強求盆栽花開的方向,水費,要繳費通知函飄落門庭一封封疊高,才會有人抓著鈔票踱出門外。

結束晚餐,八步之遙走向電視機,遙控器射出了什麼給電視。一家四口的晚間新聞,越播越是沉滯難耐。

「喀啦。」

有人中途離場,不留情面。

我按熄電視,僵冷的臉冰存螢幕。

爸與媽冷戰的起始點已不可考,一如沒人確切記得什麼時候我們家又多出一卷錄影帶來了。當出租店鐵門不明原因不再開啟,《上空英雌》也就在我們家駐紮下來,透過開開閤閤的塑膠殼,冷眼記錄家中要聞。

只有它可以告訴我,媽又跑哪去了。

我總希望,除了衛生麻將,還有別些消遣,足可誘引媽跨出家門。

神祕的錄放影機,喀噠喀噠走入全盛時期,它神采飛揚,每每「嚓」一聲點燃深夜,電視大發高燒,被迫思索戰爭愛情鬼魅輪迴種種人類之謎,歷經這類聲光洗禮,晚上往往要輾轉反側,偷渡些成人世界的碎片來助眠。睡醒彷彿又長高了點。

「我們為什麼不買空白錄影帶來錄節目?」有回,我問了爸。他只淡淡回了,錄下來有什麼用?我心裡補上一句,何況,怎麼錄我們也不知道。

煞有其事為它準備清潔帶、迴帶機,鎮日奴僕般悉心侍候,使用過久還要扳開片口,視察斜躺的磁頭閃爍若有似無的巨星光影。

太空人浮在太空艙飄啊轉的,她優雅摘下手套,腿套,露出白皙性感的肌膚,緩緩取下頭盔,Jane Fonda字樣翩然飛散,女演員秀髮風情萬種甩朝觀眾……

噯。

被一泡憋急的尿水驚醒,起身如廁,發現客廳藍光一片似飛碟登臨,伸頭竊探,爸爸蜷坐客廳觀賞那第一百遍的《上空英雌》,面無表情,不帶情色眼光恍惚直瞪女主角穿著如此清涼。

我懷疑他眼睛穿透她血肉骨髓,目睹更悚慄的雌體零件,遂驚愕得失卻表情能力。

揉揉眼睛,〈國歌〉響起,我恍著雙眼看到一個得天獨厚的女指揮,滑亮黑髮垂下兩根精巧俏皮的髮辮,隨著樂聲,她左右手活潑俐落朝空中畫了好多笑臉。

得到這個醒目位子的條件,首要,必須是女生,其次,才是有個當老師的爸爸。多數時候,不具兩種條件的我會感嘆著,她竟只是與我同齡。

小勝輕推我肩:「欸,老師叫你。」猛然起立,全班大笑起來,我一雙惺忪睡眼與老師對看。往常教室裡的我,就是像這樣,受困一個不宜起身的身分。在同學耳語中,每到升旗典禮,我步態更是可怕。

老師說:「叫你爸媽明天過來!」我回家,找不到方法,讓雙親聚一塊協商一個赴約人選,「他們不來。」我無從對老師解釋,當爸媽各自聽到我在學校和女生發生爭執,臉上輕描淡寫的神情,彷彿我是在團康活動中手持報紙捲打亂了哪個小甜甜的金髮。老師說,你是男生怎麼可以推女生?「是她先打我的!」「那你也不可以推她啊!」的確,如果我夠像男生的話……

如果我夠像男生,「叫你媽媽聽電話!」爸還會近乎恫嚇的立在門邊這樣命令我嗎?

隱約聽到嘶嘶洩氣聲自我體內逸出……

賴在樓梯邊,帶股矛盾心情,不希望媽再出門赴牌約:「媽,電話!」聲音越來越小,「電話……」

「沒吃飯啊?!不會喊大聲一點。」

我看到那些飄散的洩氣聲化成一堆碎屑,撒花般緩落下來,那是小時候和鄰居女孩玩扮家家酒,她們朝我頭上撒下的東西,差別在她們後來可以披上婚紗,當個賢淑聰慧的家庭主婦,而我不能。

「媽……」我衝下樓,像個奔跺找娘的愛哭小孩。

娘什麼?老子都不老子了!

教到這一課,大家回過頭,臉掛嘲謔的神色望我笑來……

無路可逃。我一舉一措定是具備了什麼特質,致使那間國小到這間國中,之間,築起通暢無阻的橋,供成群定型定量的眼光,一雙雙排隊,不懷好意挨過來找位子坐好。

背著羞辱返家,房間抽屜內一本收藏隱密的國小畢業紀念冊,裡面簽滿諸如:娘娘腔、變性人……的嘲謔字眼。好友語重心長對我說:「你要好好當個男子漢,說話要有男生的樣,不要老是被人家嘲笑……」

要怎樣,才能當個男子漢?

我想反問,卻使不上力。因為,終得用那改不去的鼻腔共鳴、娃娃音和斯文手姿,來反駁他人對我的偏見。越試圖甩脫,這些特質越要凶狠地反問我:「為何要棄我們而去……」我愧以面對而步步後退……

離太遠,又擔心那些紛爭不夠真實了。我潛意識有股意念,要把家丟入果汁機,然後,親手按下刑鈕。

太空艙震盪起來,衣著清涼的Barbarella步伐不穩,跌入毛地毯,媚態地滾爬起來……

電視螢幕播著《上空英雌》,珍芳達身披錄影帶特有的柔焦質感,優雅婉拒三台的追求,只要家中一播這部片,幾可篤定電視頻道休息中。那個只有三台的時代,民眾練就辨識三台畫質的本能。

「遙控器拿來,我要看台視!」

他怎麼知道這不是台視?

因為爸,無所不能。

珍芳達也有個無所不能的父親,名叫巨星亨利方達,她不喜歡爸爸給那麼大的壓力,還為她戴上草冠,她一再聲明不想靠關係而一帆風順,如果可以,她想將草冠摘下來。

摘下草字頭,她的姓,就跟爸一模一樣了。

珍方達?

「妳可以再考慮一下。」

越想脫離爸爸,珍芳達就身不由己的更像爸爸。

她沿著影史徬徨漫步,歷經聲光影音、婚姻挫敗和惹人側目的政治排場,到頭來,終取得崇高地位。

矛盾是,若她沒有這麼一個老爸,也未必能得到從影之初那些清涼無比的露臉機會,遂而藉一部又一部的演出,逐步證明自己的實力。

是啊,如果沒有爸當初慷慨買下這麼一台機器,我也沒機會到學校對同學炫耀:「我家有錄放影機。」

而人人家裡的那一台,長出腳來,帶著「每個人家裡都有一台」的事實來到我面前,朝我唾沫;負氣買一卷空白錄影帶,我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想盡辦法弄通這台錄放影機的錄影功能,長夜抵達盡頭,我終究撞上實情,它名叫放影機,只放不錄。

「來,念一次,『只能放,不能錄』。」家裡種種記憶,順著慢慢流失。

自始至終,我們弄錯了它的名字。

不管它名字是什麼,爸仍舊透過片口,自由進出珍芳達的身體。終至於不再有新感覺,他還是不定時光顧。畢竟,不必任何租金。

他的珍芳達,在《上空英雌》中,既俠勇,又性感;他的兒子,畢生無從體驗其一。

升至高中,往常聽膩的調侃話,演進出更高明的幽默,迭有新意,那時候他們說:「誰輸了,就把身上所有凸出來的東西剪掉!」

「如果有人身上沒有咧?」

大家哈哈望向我。

聳聳肩,這麼一點小嘲謔,我還應付得來。

鬆綁傷口的定義,才能繼續活下去。

沿著鬆綁過的原則一路步下台階,偶與回憶打照面,也就不必再深究快意揮舞雙手的小桐,是否倚仗她身為老師的女兒,來獲取樂隊指揮的身分。

沒有任何學校的節奏樂隊,會選一個男生當指揮,即使那個男生,很像女生。

走在似熟非熟的返家路上,沿途錄影帶出租店,一間間沉入地底,取而代之的光碟一片一片流梭於你我四目所及,直到那個早晨,爸對家人宣布錄放影機報廢。大家沉默無語,心知光碟也早普及得省下一筆送修費了。

這時,珍芳達才坐著太空船離我們而去。

踞蹲電視櫃前,沿著那些飽食全家指紋的鍵鍵鈕鈕,細心端詳一遍,一格,又一格,放影▲,取出▼,我彷彿看到珍芳達示範韻律舞蹈,左手伸◤,右手甩◢,左腿劈◣,右腿……

轉開眼,拒看拒聽。掛上耳塞入眠,睡醒才換成耳機,我不再理會門外的呼叫差遣,連媽媽跑去哪裡打牌,亦不再深究。

即使珍芳達走了,爸爸還是不需要媽媽。

媽雙眼空洞,偶爾失神望天。我問她看什麼,她搖搖頭。

牌局照舊,媽與這個家,慢慢剝離,那些瀰漫二手菸的封閉場所,並不衛生,淪陷的精氣,抓緊她健康往下勁扯。一家繼續生活,麻油雞逐漸失味亦無人過問。我總覺得,哪天媽突然消失,都不奇怪。

珍芳達離開一年後,慢性病一一纏身的媽,也去了那個她仰望已久的地方。

入葬,拭乾淚,父子倆醒神,恍然抵站,那些爸喃喃不忘的細節,一下子全都循徑回返家裡,旋飛起巨大的回響。我荒謬地想著,也許命運安排母親的離席,是冥冥中為了讓我更親近爸。

但什麼都沒發生。媽走後,屋外此起彼落的蟲鳴,進出父親耳畔暢行無阻,補足了空氣中凍結良久的沉默。我進進出出不發一語,放棄與蟲類一別苗頭。

三年前,珍芳達傳記書簡體版從對岸飄過來,書名叫《简‧方達回憶录》,我方知大陸喚她簡方達,多麼順口,不帶草字頭,一點不顯沉重。序篇她形容每一年一開始,指針都彷彿從鐘面的6開始攀爬,我閉上眼,任由她比喻的意象,悠緩爬過腦壁……珍芳達的鐘,與我不同,免於掙脫性向的圍困,它確是少走了好多圈。

退了伍,幾年過去,耳朵上的配件,始終無法進化為耳環。

存夠錢,我告訴自己該自力更生,該往外,尋求那個可能接納我的地方。

離家北上的前一晚,整理行李,翻翻小時候一些塗塗寫寫的本子,赫見自己曾將她名字誤寫成珍方達,少了部首,草字頭。不經意替她冠了爸爸方達的姓。

跟爸爸姓,她快不快樂?

噯,珍小姐,她髮型,原本只是乖乖順順的羽毛捲,反戰後,她燙成野草般更誇張的蓬頭捲。打定主意跳韻律舞蹈,又變回直髮,方便運動──直透之時,正是民國七十幾年,我剪去珍芳達頭上草字部的時候。

該鬆一口氣嗎?我的名字裡,沒有一個字是草部。

於是清理過的房間,也除過草般,寬敞多了,環顧這個學生時代承載我滿心困惑的空寂場域,爸,也一定不能理解,為何太空艙內珍芳達的性感滾爬,永遠無法換取我生理上的激亢。

事情的真相,爸終其一生準備不出一個適當神情來回應。

不帶走鎖藏抽屜多年的畢業紀念冊,我將它留置書架,一個早晨有光灑入的位子,臨走,依依不捨撫過書脊,刻意不完全將之擺攏,任它斜出一角對外招手。總該給它一個機會,見見父親。

走到樓下,客廳宛若一座捕蚊燈,父親臉龐充布電視藍光,慘澹失魂。我簡單道別,他起身叫住我,塞給我幾張鈔票,勉強翹起嘴角,笑說有交女朋友記得帶回家來,我眼眶泛潮,點點頭,而後佯稱東西忘了拿,返回房間,將書架上突出一角的冊子,塞了回去。

詳細決審紀錄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宗教文學獎」專區:http://mag.udn.com/mag/reading/

【2011/02/27 聯合報】@ http://udn.com/

 

PS:會有三塊舌頭和一家四口之分是因為,上空英雌也算一人,但沒參與晚飯。還有呢,我有一個地方寫錯,就是放映鍵和取出鍵,其實是才對。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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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wayne119&aid=4934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