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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聾夜(上)
2012/02/12 19:06:05瀏覽729|回應0|推薦1

這次我又挑了一篇關懷社會弱勢的作品 PO 出來分享,是我 2010 年得到枋橋藝文獎的短篇小說 聾夜 ,寫的是街友家庭的故事。

聾 夜

    黑黑一片;不是純黑,是海苔般閃爍的黃綠光塊。

歪頭看時鐘,螢光指針標著三點十五像交通警察指揮右行。

我們房間,時鐘所指的右邊,照樣只留一片墨黑;伸手一搆,恐有猛獸咬斷手掌的那種,令人不禁畏懼的黑。

    咂咂嘴,最近淺睡的症狀越顯嚴重,每每一兩小時就要驚醒,跟飛蟲關係自然不大。反倒,蚊子若頻來光顧我,身上多幾個腫包摳摳摸摸,更能安心睡下。

    白天忙整理,沙塵弄得我過敏毛病奮起,氣候漸漸轉涼,彷彿將未及落定的灰塵凍結空中,化為黑暗房間裡幽幽漂浮的隕石……。我以肘支起半身,像座斜坡,任由嗡嗡飛蚊呼嘯而過,吐口氣,我癱瘓,輕輕「砰」了一聲。

痛。

揣住肚子,腹內閃過一陣不知名的抽痛。

我呻吟一小聲,沒吵醒誰。自然不會。阿舜鼾聲正旺,八台挖土機都挖不醒他。

    忍著忍著,吞起口水,嘴乾乾的,想吃些汁汁水水。我蠕動身子,手不覺往阿舜褲襠摸去,一面淡淡呼出一口氣,心想早上要做的事情還真多,有點煩躁。枯等一晌,沒動靜。阿舜翻了個身,鼾聲接得準準的。

    將胸口一股悶氣重重吐出,我整個身體輕了許多,再爬起來看看吧。

    嗯。這回順利多了。

    朝旁移動,扶著牆,彷彿沿鬼影幢幢的山洞找光找水,我定神驅趕腦內雜念,數著步子,手再憑直覺朝黑暗準握。

    鬆一口氣,握到了。

    ……擎起一束光,屋內清楚多了。一大顆金黃色的投影柳橙游著牆壁移動,我尾隨其後,心想後面也有什麼跟著我。

    住這裡,也一個月,心神老要被未竣工的樓梯挾持威嚇,怕小彥出意外,偏偏他爸鼾聲巨大,普天之下唯我堪可同房而居,折折騰騰,夜裡總要巡一遍隔壁間看小彥睡得怎樣。也好笑,睡得還能怎樣?十二歲小孩打呼聲還沒養大,沒得跟爹較勁。每回那班工人過來,我和小彥老要規避,剛好,施工聲震耳欲聾,我們母子白天就沿人行道散步,周遭環境倒不錯。

    燈筒一灑,小彥瞇起眼來,我趕忙按熄,說:「沒事,繼續睡。」

    「媽……」

    儘管已來不及。這孩子要醒,一向難再入睡。

    不知怎的,有點竊喜,夜裡可聽聽兒子講話。也好。

    「媽,我昨天把除法練得很熟了。」

    「嗯?」

    黑暗中,我翻不出什麼話來應他,甚至不確定他正確位置。說出的語句,似將於空氣中隱散,到不了他耳裡。

    找不到,但腦裡浮現那本反覆翻閱又舊又縐、提早老邁的數學習作簿。那時候到學校將他帶走,小彥頻頻回望上了一半的數學課。

    舊算式,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用。

    教室,慢慢飄遠……

    「媽,從這邊走到圖書館要多遠啊?」小彥將我拉回黑裡。

    「媽明天帶你去就知道了。」

    「真的嗎?」

    「對啊。」

「那我要穿運動鞋去喔。」

允諾後,我憂心起出入圖書館可要出示閱覽證,條碼一刷,視同遵守證上所列的使用須知,上有發證日期、有姓名,閱覽證號碼即身分證號加01,也算幫我們安排了一個位子。

位子,既近又遠,高高懸在小彥離開學校的那一天。像風箏。

拍撫一下,我叫小彥快睡,然後自己摸黑走開。

偶爾,阿舜給我十塊錢,我就緊捏那金屬質地直至溫熱,再帶小彥進網咖,看他與一般小孩無異,精神奕奕,操作滑鼠一點不顯吃力,我也慢慢快樂起來。「科科科……」我看到用了這樣的字,在他即時通視窗裡。

這是一種聲音嗎?

母子相依生活下來,我定是漏聽了什麼。

我沒問,愣愣安靜到螢幕上角時間僅剩兩分鐘,小彥對網友打了最後一行字:我可能至少要一個禮拜才能再上線。

心裡空空的,我垂下頭,規避網咖聲光對我的灼熱注視。

真的熱嗎?其實不會。共度午後,光源工地內外加一加夠用了,夜晚無燈,我們就提早結束一天,小彥愛看書,他爸臉上卻沒東西可讀,一天早點結束也是好。

兩父子眉毛像,個性不像,平常沒話聊,我總敦促阿舜跟小彥多講些話,其實心裡暗怕小彥又提起:「外公到哪裡去了?」

好像該大聲,又不能太大聲……,我朝小彥右耳呵著笑語,想引開他的記憶。

    咻——

爸抓起一顆椪柑,朝空中丟出一個理想的彎弧,小彥雙手捧接。爸是左撇子,天生帶笑,最疼小彥,「小彥最黏外公了。」是鄰里慣常傳誦他倆的一種說法,那時候住處還算體面,獨棟樓房三層,含違建,客人來來去去,藏刀寒暄著:「你們過得不錯嘛……,小孩胖嘟嘟的。」其實小彥沒有,小時候胖不是胖。

 一胖完,就沒得胖了。

    經濟慢慢吃緊,到爸家,除了蛋捲,我們還牽了一個孩子,「看在小彥份上,不然真不太想借你們,我退休金也沒多少,你們成天這樣開口,我也很為難……」

    走出爸家,我和阿舜互不交談。

    「鏗——」盤裡蚵嗲碎裂,正好三分,「你他媽整天跟我囉嗦這些做什麼!?以為我愛欠錢啊……有錢早就還了,老子又不是廢物……」

    「不是廢物你去找工作啊!去找找看啊——」

    「啪!」

    一巴掌刮過臉頰既不意外也不痛快,我緊抿唇,憋緊最後一絲忍讓,本能偏頭瞥望小彥房門,最怕他聽到。

    阿舜坐回屋內角落那張籐椅,手指窸窸唰唰,乍聽難辨來自焦慮,還是惡意。

    帶著麻熱的腫頰,我輕息趨近小彥房間……,房門的三夾板材質,堵隔掉的噪音能有多少?耳鳴再起,那是一種接近黃綠色視覺暫留顏色的聲音,由耳道而外,一圈圈擴大,我手掌密貼門板,細心擦拭附著於門上的殘存噪音。

    屈膝,我沿門下滑,手指將髮梢捻繞成一撮感傷,嚥下哭聲。

    噯,即使住在家裡,阿舜的膽識,仍徘徊於老爸屋外……

    「那他的老人年金呢?一個月也有三千吧——」

    錯不了,一月三千;這筆錢,我們三個月都賺不了。

    我不回答阿舜的提問,他被窮困逼出來的貪婪嘴臉,我一併避視。總希望,哪天起床,迎接一天第一道光束,原地悲愁消失無蹤,阿舜也能出落得跟他兒子一樣善良、明淨。

    父子倆還睡著,鼾聲一高一低像大小噴泉,人們沉睡時總格外可親。我笑,文火燉煮稀飯,煙氣悠緩充盈整個廚房,心中有股衝動繞屋一周,緊閉所有門窗一如閉上眼。

    但沒有。小彥上學後,阿舜對話筒嚷嚷:「我老婆安靜得不像話。」

    我捏緊自己手指過度修剪的指甲,痛密密爬上來……

    然後他說:「收驚?不用了吧,都快沒錢吃飯了……」

    靜靜開門,闔上,完成兩個動作,阿舜渾然未覺,照樣稀哩呼嚕著生活種種不平與憤怒,話筒默默承接,那是一具只能接不能撥的電話,很快,也將不再作響。

「咻——」

自從板橋有了高鐵,我們更想在這個城市住下去了……

儘管,一家三口籌不出一張票,但光想著一列列速度奇快的車廂日日不息穿梭城內,腳步不禁也飛快起來。不是想逃的那種飛快。我們已經很久不必逃避什麼了。

我輕偎小彥,聽見施工聲跌跌宕宕穿越車流,來到我們的午餐。小彥津津有味嚼著肉包,視線彷彿穿透樓宇,返回棲身之處。那裡,進行著城市一角的細部裝配,完工後,這座城的功能將更為完整。

白天,我把所有東西用窗帘布包起來,其中甚至包括一家三口用過的每一支開花牙刷,上頭殘唾,畢竟是自家的。布包藏處,是生活中僅存的創意發想,有次藏到公園廁所清潔間,被清潔員丟掉,我跟她吵了一頓才又復得。

有回,施工到很晚,我看著黃色封鎖線發愣,噯,板橋市啊……,除了冀望工人們快快收工回家,好讓我們也能回家,我對板橋市沒有多餘的願望了。

緊握小彥的手,我們一家三口依偎在公園石凳上睡著,醒來發現周遭兩三個流浪漢,「我們快走,不要跟他們在一起。」阿舜說。

阿舜還說,既然有案在身,偷東西,讓他去偷就好了。要是他被抓了,我們母子就不用跟他過苦日子了。

我眼眶酸酸的,告訴阿舜,別說了,我想早點睡。

小彥不能沒有爸爸。

這位爸爸,很累很累,很累,很累……上回阿舜倚躺地下道累得眼看快昏睡,催我先回工地,看工人走了沒。我見天色未暗,試探地徘徊外圍。有人走出來了,是例行巡視完畢的面熟工人。我當然叫不出名字,卻兩眼直勾勾瞪望著他,一籌莫展。

「小姐,有什麼事嗎?」

「沒有,我找人。」

「妳丈夫也在這裡啊?」

我愣愣點頭,不點頭也不知該做什麼了。

「叫什麼名字?」

「阿舜。」

「沒遇過耶。」他熱心地笑了,「改天中午一起來吃便當。」

「在一樓嗎?」我吞吞口水。

「對啊!」

他掛著笑離開,我身上,似有什麼,也被一起帶走。

我想要一頂那樣的帽子。

再甩甩頭,不想無關一家三口的事。盡可能把所有心神留給一老一小。

特別是小彥。我的孩子,小彥,把過去的乖寶寶勳章都忘在學校,收集快滿的稱讚也留予以前的家,那些鬆手遺落的東西,都要樹苗般原地長大,以後,他可以回去看它們。他真的可以。

前幾天,看到窗外鷹架上垂弔著一只塑膠袋,晚風中輕輕飄盪,我無端想起,它的存在,是有意,還是無意,一定是人或天給予的一種徵象,不會平白無故飄來。

果然,在我懷著誠敬之心對它合十敬拜以後,隔天,便當裡加了菜。

我插起那顆得之不易的滷蛋,遞給了小彥,他小口小口嚼食好怕以後沒機會再吃,當時我好希望那些食物停在他喉嚨,化為喉結,幫小彥長大。但沒說,很多話都不敢開口了。我沒有告訴小彥,有時候,他小學教室還是會飄回我腦裡。不必講了,默候天色變化吧。多年後,如果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到時小彥願意再聽我說話,聽我呢喃著身為母親的感受,到時,我一定不能漏述這些。

只有我能這麼做。

畢竟最疼小彥的,不再是外公了。

我去廟拿了幾支香,對城隍爺念念有詞猶若替爸捻香,我說一切都過去,要他別掛心小彥的事了。

忽地,隆過一道深長的排氣管噪音。飆車族的呼嘯,把夜劃出一道口。

我驚魂甫定,怔怔走向窗口,看到月亮瞇成下弦。

如果那是道口,裡面該藏納著另一個世界。

爬進去該要割傷吧,在垂死邊緣攔腰切半;這樣,就不會再餓。

    我緊揣肚子,察覺餓的意念,來到胃部的中央,定住不動,這是天賜的安排,既然是圓心,就不再旋轉、不再暈眩。我定定立著,深怕一不小心,挪動了餓的定位。

這樣好久,眼眶涔起水來,我們要離開了,「對啊,要離開了。」那回便當吃到尾聲。阿舜將最後一根韭菜夾放我手上的紙蓋,然後以一種不尋常的亢奮語氣宣布,我們要離開這裡了。

    剎時間,那孩子般歡快的神情,彷彿要領我們從頂樓一躍而下……

    但他沒有。

當然不會有。若他曾握有這樣的勇氣,我們就不會來這裡了。

    隨著瓷磚一片片砌好,樓宇形將竣工。阿舜再也不必為自己的決定添上任何理由。

    還記得初扺此處,拿報紙撣撣灰塵、試開嘎嘎作響的水龍頭,做做任何人到任何新地方會有的動作。

    我們煞有其事開心地進行最初的、原始的生活,瓷磚還沒砌好,龍頭不給水,這使我們感到安全。要是它夠好,我們就不會在這邊了。

為了慶祝新處所,阿舜花掉乞來的二十塊去釣具店買蚯蚓放生,他說那是福報,我和小彥等不到原先說好的便當,就互摟緊夾著飢餓沉沉睡去,自體溫縫隙流出的夢,至今我緊揣懷內深深收藏

懷裡東西太多不夠放,所以我赴超級市場抓幾顆水果,塞進袖裡。

蘋果好吃,甜汁流下小彥嘴角,我心也甜了起來。

    當然,不會告訴阿舜。

    也由於如此,生活中漸漸缺少惱怒的誘因。

若他願意,我可以陪他,朝樓宇巷弄取道,撿拾些目測可用的小玩意兒來填塞生活的縫隙,彷彿童話中的糖果屋真能在路的盡頭被我們撞上……最後,我們來到這樣的夜晚,黑黝黝的,有股雷達般的邪氣,朝建築物的中央吋吋包圍,那是我們或須迴避的心臟地帶。

    過幾天就要離開了。

    地板已經磨亮,龍頭漏出水來……

到一個新地方,一家就要重新適應一個講法來稱呼棲身之處,有時是屋子,有時房子,有時哽在喉間,眼睜睜任那差點露出口來的半個字,匡啷滾回喉道。

    阿舜抓著那疊日曆進廁所。日曆紙我擦不慣,所以去麥當勞上,我計算小彥什麼時候大便,自己也盡量忍至與他相同,好減少進出惹來的白眼。當然,我會抽出一長條衛生紙宛若彩帶,捲好塞進懷裡。

    城市最溫暖的一刻,是從一家店任我索取所需而起始的。

    也當然,馬桶的臭味層層疊高,高至聞起來不再像排泄物。

    水來以後,馬桶乾淨了,轉而堆起一小汪的痰。

    喀呸喀呸喀呸在阿舜喉內進行週期性的翻攪,我不知道他白天忙什麼去,以致晚上有這麼多痰沫心事,阿舜越奮鬥,我們就越進入生活的中央,看清那些不斷攪弄的糊啊膏的。

    入夜,我渾身腥汗,這樣佇立空屋中央,圓規般旋轉起來,有風,小彥打開故事書,帶全家去棲息在倉穀頂的風標上。

離開對任何一戶人家來說都是大事。

那隻迷遊陽台好些時日的鴿子,提前告別,不再回來為樓宇添色。

阿舜成天掛口的腰痛會好轉一點,然後惡化,再好轉一點,而後更持續惡化。我爲阿舜擔憂,也想找機會抱抱他,白天不適合,晚上也不太好。

    以前常聽人家說有錢買不到好鄰居,水一來,我們把自己弄得乾淨體面些,也算好住戶了。「起碼比地下道那些人來得乾淨。」阿舜說。

    也許我可以陪他赴地下道乞個幾百塊,再洗件乾淨襯衫,幫他穿好,送他到照相館門口。

    有了這些,進麥當勞翻報紙,我們就握擁找臨時差的好機會,發海報也好……噯,履歷表該填哪裡電話?看著壁面那些尚未長出訊號來的洞孔,我感受到前方的路越來越窄,該怎麼接收錄取通知呢?便利商店號碼可以借我們用嗎?只接不打那就得先和店員打好關係,這龐雜的人際關係建置工程,又需要弄來另一套體面洋裝,給我自己。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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