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世界是平的」這句話還深植人心,兩年後如果還有人再提起「世界是平的」,恐怕會被人笑說這已經是「八股文」了。想想美國作者佛裡曼(Thomas L. Friedman)在寫《世界是平的》這本書的時候,他還樂觀的認為拜科技之賜,只要有寬頻,只要有雄心,不管你在哪裡,都不會被邊緣化。因為競爭的立足點變平等,小蝦米和大鯨魚可以平起平坐。
如今,世界已經不平了,先來看美國國務卿蓬佩奧(Mike Pompeo)最近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所說的話:「任何稀釋國家主權的東西,例如條約或全球機構,都是壞東西」。所以,他主張其他國家應該各自推出跟川普「美國優先」一樣版本的政策,這是因為:「我們的使命是要重申我們的主權。我們希望我們的朋友們能幫助我們,同時也確立他們的主權」。
蓬佩奧在最具多邊主義的布魯塞爾推銷主權,彷彿回到1648年「西發利亞和約」(The Peace of Westphalia,中國翻譯為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時代,重新販賣起主權的觀念,完全漠視人類社會幾百年來的發展,想要把已經進入全球化的當代,再拉回到古代,恐怕會是「已讀不回」,而美國返古的想法,似乎跟中國古代許多「托古改制」的改革家一樣,最終可能只是南柯一夢。
全球化的發展
事實上,「世界是平的」觀念是建構在全球化的基礎上,而全球化本質上是一種市場化的西方世界向全球擴展的過程,它不但加強了不同地區、國家之間的經濟聯繫和相互依存的關係,更是突出市場競爭機制和當代資訊網絡的主導作用。對各國而言,全球化既意味著更大的貿易機會、更多的投資吸收、更高的生活水準,更開放的國家經濟體系,以及更有效率的綜合國力的提升方式,也隱含著優勝劣敗、適者生存、自然選擇和無情淘汰的殘酷邏輯。
相對的,在「時空壓縮」的觀念中,全球層次的資本流動和新資訊技術的傳導,一個以即時的、跨越邊界的巨量金融流動運作方式,促成全球統一市場的出現。在這種現象之下,主權被稀釋,主權不再是傳統至高無上的權威,已經是一種全球的共識,這才會是歐盟、聯合國、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會能夠繼續存在的價值。
這就像英國「第三條路」的倡導者紀登斯(Anthony Giddens)所說:「全球化運動影響著全世界各個國家的地位和能力,主權不再是一個全有全無的事物,國家邊界與過去相比,正在不斷的變模糊」。而德國學者貝克(Ulrich Beck)也認為,全球化是指在跨國行動者及其權力機會、取向、認同和網路的運作下,民族國家及其主權受到打壓和穿透的過程。
由於全球化穿透力超強,因此過去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世界,被認為也無法固守在自身的領域內,反倒是全球也變成一個單元。這就造成樂觀主義者普遍相信,未來的世界勢必將造成國家終結、第三世界終結,而歷史也會終結的論點。
但是,在全球化擴展的過程中,美國作為一個單一霸權,原先是接收全球化的概念以後,再轉化成可以拓展到世界的主流價值,而這個主流價值被美國內涵為西方式的自由貿易體制,加上民主、自由與人權保護的政治價值,於是這裡就出現了權力與利益的雙重性。也就是那些參與全球化的次民族,由於界線的混亂以及自身身份的模糊化,導致他們必須重新喚起文化回歸的意識,除了界定自己在全球化運動中的角色與身份外,並需要界定自身的權力與利益,這也是造成另一種地域性或反全球化意識盛行之因。
川普的反全球化
只是,過去反全球化運動多數是發生在第三世界國家,或者是不願意融入全球化的團體,但是從美國總統川普上臺以後,他反而變成是反全球化的急先鋒。這主要表現在幾個面向上:
一是,建立美國與墨西哥邊界的圍牆,阻撓拉丁美洲裔的移民向美國流動。1989年柏林圍牆的倒塌,象徵著兩德的統一與融合,但是美國蓋圍牆拒絕拉美移民,形成另一種斷裂與對立的意象,更是象徵美國新自由主義可能走到終結的地步。川普以國際民粹主義、經濟民族主義阻撓新自由主義前進的步伐,是否也是象徵著美國霸權世紀也即將走到盡頭?
二是,一再對中國祭出貿易戰。2018年以來美國不斷的對中國以提高關稅為由,逼迫中國開放市場,壓制中國推遲「2025製造」的時程,甚至希望美國出產的產品都能夠搬回到美國製造。這種以鄰為壑的貿易保護主義,原本是2008年從美國發生金融海嘯以後,各國最擔心回潮的意識,所以在每次國際多邊會議中,總要呼籲各國不要貿然施行貿易保護主義,以免國際社會再次遭到金融海嘯的奇襲。
但是川普上臺以後卻反其道而行,不僅高唱貿易保護主義,還把提高關稅作為貿易戰的手段,彷彿回到德國初興時期,「鐵血首相」俾斯麥以經濟民族主義追求富國強兵之策,完全不像是一個已經是世界超強的美國所該有的作為。而川普的作法是否會讓「美國再次偉大」還未知,但世界已經被川普弄得動蕩不安卻是事實,美國自己也面臨難以承受之重,只好跟中國在貿易戰上休兵90天,但是90天之後呢?天知、地知,你、我卻不知。
三是,從貿易戰轉向技術戰。貿易戰所牽涉的層面畢竟太廣,它已經不是美國打噴嚏,全球重感冒的情境,而是全球都受重傷的狀態,這不僅傷到中國,也傷及無辜的其他國家,美國自己也逃不過重傷的規律,只好縮小範圍,另闢戰場跟中國打起技術戰。
美國要跟中國打技術戰,就從華為公主孟晚舟下手,美國透過加拿大逮捕過境的孟晚舟,目的恐怕是要遏制華為在5G發展上的先進性,這是因為全球已經有20多個國家的企業跟華為簽署了5G的商用合作,讓擁有4G千億美元商機的美國面臨到技術上的劣勢。
技術戰預防霸權衰落
所以,美國打出技術戰,並非是過去以先發制人的操作模式去預防戰爭,反而是為了預防霸權的衰落,美國霸權過去是在新自由主義的推動下,不僅經濟實力獨步全球,技術能力也是一直在全球領先群倫,如今面對一個中國私人公司可能跟美國搶技術的先進性,難免讓美國惴惴不安。因此,美國跟華為打起技術戰,真正的目的恐怕還是為了預防美國霸權的衰落,特別是在以技術作為霸權基礎的時代,沒有技術,就沒有經濟的主導權,更不能成就霸權的延續性,這應該也是美國要對一個手無寸鐵的華為公主下重手之因。
只是,不管是貿易戰或技術戰,都離不開經濟民族主義,它跟傳統的重商主義是一體兩面的理念。過去重商主義重視金銀貨幣的積累,把金銀看作是財富的唯一形式,認為對外貿易是財富真正的源泉,利潤是在流通中產生。但是,當前財富產生的泉源反而是技術,沒有技術就累積不了財富。美國為了保有最多的財富,不惜跟華為打起技術戰,是否預示著整個中國要超越美國也不遠了。
這之中最弔詭的是,美國越是害怕中國崛起,越是祭出重商主義的大旗,中國反而越扛起全球化的旗幟,這種反全球化與全球化的戰爭,美中還未見高下,卻已經讓這個世界亂了套。
如今,美國為了凝聚盟國支持他跟中國打貿易戰的決心,好像是黔驢技窮一樣,重新去找回主權這個已經快要過時的戰爭產物。事實上,主權的產物是源自於歐洲一系列宗教戰爭的結束,而1648年「西發利亞和約」的簽訂,不僅產生了主權這個概念,它也是結束歐洲歷史上有近800萬人喪命的動盪時期。
可
是,川普找回主權概念,卻是在一個承平的世紀,也是一個發展高峰期的時代,川普找回主權還來不及創造世界和平,反而已經先為國際社會帶來動盪。相較之下,未來人們怎麼寫這段歷史,恐怕會記下這是一個荒謬的總統,創造一個荒謬的世紀和荒謬的年代。
(本文首發於《多維CN》月刊045期,2019.3月號http://blog.dwnews.com/post-11088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