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5/12/03 11:28:17瀏覽837|回應2|推薦2 | |
打雷了,從保慶掛掉那刻起,天空響了三次雷。他這小子從小就人見人愛,死時老天爺也對他與眾不同,放三響禮砲歡迎他歸位。 「喂,我們現在要怎麼處理他?」保慶的馬子說。 「埋起來吧。公路旁有條大溝,我們先把他拖到那裡放著。」我說。 保慶生得漂亮。他老子是空官,又高又帥,可惜在保慶十歲那年掉飛機,翹辮子了。保慶鐵定是他老子的種,兩人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保慶娘養他個三五載,撐不下去了,帶著保慶跟了一個老賭棍。還記得保慶那幾年三不五時帶著瘀腫的身子躲回眷村老房,蜷曲縮瑟著說老賭棍揍他,他娘還跟著老鬼一鼻孔出氣,趕他出門。那時我爹見他可憐,會拖他回家住個幾天,照料傷勢,等他娘找上門來捉他回新家去。我爹娘待他比我好,比親生的更像親生的。 「我肏他個蛋!怎麼那麼重?」馬子拖著保慶的腳直向山溝,邊走邊抱怨:「死鬼,活的時候不乾淨,死時更臭!」 「人死都這樣的,我們死的時候也會屎尿齊流。」 保慶十六歲就輟學,成天在竹林市打混。那時,他已不常來我家住。我爹娘說保變壞了,要我少同他往來;但是我常翹課,和他那夥人鬼混。回憶起那幾年,老美搞越戰,台北市滿街的老外。保慶他馬子那時跟了一個黑鬼,某天夜裡,黑鬼醉了,打得馬子滿路哀嚎,我們一夥人上前狠狠地幹了黑鬼一頓,帶頭的寶哥捅了黑鬼一扁鑽──白花花的肥油和血腥拖了五公尺遠。那天我們只懂得不停向前奔跑,跑得越遠越好。 「記不記得七八年前寶哥捅黑鬼的事?警備總部的條子說:還好黑鬼腸子沒跑出來?要不然幾個將軍都保不了你們。」保慶去年中說:「寶哥講義氣啊!一個人扛了所有事情保大家平安。」 「放出來了?」我問。身為貿易公司小職員,我那時只求安穩地過;年少輕狂的世界離我太遠了。看著保慶的臉,他變得比過去油滑。 「幫個忙,寶哥有些東西想寄在你這兒賣。不必擔心太多,我們幫你打點好了,顧客也會自動上門──寶哥的貨,我推銷,你賣──不花你半毛錢。別小看這管玩意兒,可比強力膠正點,有時我和馬子也會呼個兩管銷魂銷魂。你要不要試試?」 原來那吧女成了保慶的馬子。那天保慶的馬子頂個大蓬頭、煙燻妝,很時興的阿哥哥裝扮,滿身的風塵味;她就站在保慶的身後,乜斜眼兒向我盯來。她的眼神當下便把我的魂勾去七分。 現在,我那七分魂回來了。我越看馬子越感厭惡。 「只用土蓋不住吧?把這死鬼解了,分開放,就不容易給人找到了。」馬子說。 臭婊子,心地忒狠毒啊! 馬子和黑鬼睡過,和寶哥睡過,也和保慶睡過。睡過她的男人全出了事。寶哥販毒沒幾個月就給海線兄弟打個稀巴爛。現在保慶掛了──因為吞了贓物。道上有道上的規矩,我就聽保慶說過這行飯風險大,走下去了就沒回頭的一天。保慶已經不是十來歲的少年郎,想給馬子安穩的生活──所以他決定幹票大的,一次就好,從此收山。最近幾年興中南美熱,來個連人帶貨齊上宏都拉斯還是瓜地馬拉,諒頭兒再神通廣大也找不著。 狗屁想法!九成九是馬子慫恿他幹的。寶哥年初挨鎗子兒成馬蜂窩,不定就是因為馬子。 (保慶的臉在微光下顯得特別白。他的眼睛一直沒闔上。撐大的瞳孔讓他的眼看來霧濛濛的,像是充滿疑惑。) 「到國外後打算靠甚麼吃飯?總不能賣行貨一輩子。人嘛,最好清清白白來清清白白走。」出事前一天,我這麼問保慶。 「是啊──」保慶把話聲拖長,他那油滑了十來年的臉突然變得沉定肅穆:「就開餐館吧,中國餐館,賣些家鄉菜。我娘教過的;我還記得那味道。嘿,三把刀,咱們就只能幹三把刀的事──菜刀、剪刀、裁縫刀,永遠翻不了身。」保慶笑得很苦。 「肏他個沒卵蛋的男人。這死鬼沒出息,還要我同他受苦;到國外賣菜給洋鬼子喫?我呸!」馬子拿著水果刀,蹲近保慶的屍體,水果刀輕輕抵住他胸口:「死鬼除了床上功夫,甚麼都不行,枉費長這樣大個,眼下叫我怎麼拆解他?你也真是的,不來幫幫?難不成怕了,不敢動手?」馬子的聲音有些古怪,糊糊的像是哽咽。 「別弄了,趕緊走罷。咱凌晨五點的船,再拖下去便走不了。」我說。 馬子在保慶離開後幾個小時,進了我的房;他說他才探到保慶把貨藏在哪。說保慶改變心意不打算把貨帶走,想要這樣乾淨清白地出國,在國外重新做人。馬子抱怨說那太苦了,頭兒也不可能放過我們;從踏上這條路的那天起,我們便沒有回頭的一天。然後馬子挨了保慶打,一個耳光打得他眼淚直冒,伊麗莎白泰勒般地煙燻妝全花了。 聽她說完,我睡了她。之後她保證我只要做了保慶,我就能擁有行貨並佔有她。 「你會待我好吧?跟保慶這幾年,看透這男人──比黑鬼差勁;想想還是跟著寶哥好,」馬子赤裸身子坐在鏡台前整理有些坍垮的蓬蓬頭:「女人要安穩的生活,要強壯的手臂。保慶不能給我這些…可惜寶哥掛了──要是我那天穿得素些,沒挑惹到海線的蛤仔邱,寶哥不會走得早。保慶應該護著寶哥,可他就只知道牽我逃開。」 然後馬子放了張黑膠在唱盤上。<恰似你的溫柔>,蔡琴的歌。馬子輕輕地哼著。保慶也喜歡這首歌。 (保慶的眼沒闔上。我看著他死魚般的眼,想到恰似你的溫柔,忍不住輕輕地哼唱起來。馬子聽到旋律,抖了一下。) 「你知道嗎?」馬子把水果刀遞給我:「保慶他娘上個月死了;死時一身病。醫生說她梅毒末期,心臟衰竭,沒藥救了。保慶恨她娘…你們這些男人不懂女人哪!」 馬子不知為何物傷其類起來。 六十三年秋,我們捅了美國大兵一扁鑽後,只知道不停地向南逃,沿著延平北路往城南奮力奔跑。我們不知道甚麼時候能停下來,也不敢停。那時沒人叫我們回頭,或是拉我們一把。 我、保慶、馬子作一路走,同寶哥他們分散了。然後我們無頭蒼蠅似地進了華西街。嫖客、婊子、皮條和老鴇在濕暗的巷裡穿梭。我們在這牛鬼蛇神的狹隘空間裡向前漂,然後看到保慶他娘蓬頭垢面靠在牆上。 「別看她!」保慶紅著眼快步從他娘面前走過:「我沒有媽!」他說。 我依稀記得五、六歲時保慶他爹娘常常牽著保慶到我家串門子,保慶他爹娘的樣子有些模糊了,我只知道他們都生得好看。 「升上尉啦!實足恭喜!」我爹操家鄉話問候保慶爹。 「明兒得出勤。共匪這些年挺安分,沒越過咱領空。要是他們不規矩、蠢動甚麼,瞧我幹他的!」保慶爹神氣地說著。 「你們夫婦都生得好,保慶長大後定成亞蘭德倫!真箇迷死人唷!」我娘對保慶娘說。保慶他娘靦腆地笑著,把保慶抱在膝上又捏又親,寶貝極了。 「保慶他娘聽說在上海是大戶人家,三十八年逃來時家裡甚麼都沒了。她委身予不上不下小飛官,也夠淪落的了。」有時我會聽到我娘同隔壁王媽媽咬耳朵:「可憐保慶那孩子,爹走得早。撫卹金就這麼點,叫他娘兒倆怎生過下去?」 (保慶的眼睜著,向著黑夜。微光下,依稀能分辨他眼裡帶著的情緒;沒有憤怒驚懼,有著幽幽的感傷。他好像還活著,只是無聲躺著,沉靜地思索他的人生。) 「不弄了,」馬子放下塑膠袋。她本來想把保慶的屍身拆解開來,用塑膠袋分裝:「老娘不弄了。」馬子說。 「那走罷。」我說:「待這兒太久,我不舒服。」保慶那張憂鬱的臉讓我想起太多往事。 馬子瞥了我一眼:「你先走;行貨帶著。我想待這兒靜靜。」怎麼?她不走了? 「你捨不得保慶?」我能感覺自己的喉頭有些乾澀。 註:1.本文的背景放在民國七十年初 2.本文未完,還在想適當結局 3.本文內容上有許多不足處,希望對這篇文有感覺的文友不吝給我意見!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