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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24 16:23:01瀏覽7637|回應0|推薦0 | |
道家的境界:從虛靜到逍遙 一、道家面對的挑戰 初次接觸西方學者探討我國古代哲學的作品時,看到「道家具有革命性」一語,不免深受震撼。我們一向認為道家是隨順不爭而自然無為的,怎麼會牽連到「革命性」一詞呢?原來這是「旁觀者清」的一個例子。古代思想的核心概念是「天」,帝王稱為「天子」就是明證。道家從老子開始,卻要公然「以道代天」,這不是革命又是什麼? 老子這麼做,理由是什麼?依司馬遷所說,老子的年代比孔子(公元前五五一年至四七九年)稍早,同樣屬於春秋時代末期。在春秋時代,「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史記‧太史公自傳》)在這樣的亂世中,政治領袖的遭遇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般百姓?簡單說來,這種處境是:禮壞樂崩與民不聊生。 禮樂代表社會生活的規範,禮樂的瓦解失效,將引發人間的動亂不安,不僅是非善惡混淆難辨,連善惡的適當報應也全部落空。這種危機可以稱之為「價值學的虛無主義」。其次,長期的民不聊生,將引發悲觀的情緒,甚至帶來絕望的念頭,認定生命的本質是虛幻的,一死百了,萬化皆空。這種危機可以說是「存有學的虛無主義」。這雙重虛無主義的危機,正是儒家與道家這兩大哲學體系共同面對的挑戰。 相對於此,老子採取不同的策略。他在面對價值方面禮壞樂崩的威脅時,指出人類社會的價值觀無可避免地都是相對的,亦即都有虛無化的危險,除非能夠找到一切存在的終極基礎。換言之,老子的意圖是要針對存有學的虛無主義,設法排除萬難找出天地萬物的起源與歸宿,亦即無形無象亦無以名狀的「道」。他認為:「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三十八章)在此,道是原始的完美狀態,德是萬物得之於道者,亦即人類的本性及稟賦。離開了道,所能把握的只有德,亦即樸實而不刻意造作的自然狀態。自此以下,則是「仁、義、禮」之類屬於人類所珍惜的價值規範。 因此,從上述的角度觀察,可以肯定儒家與道家所面對的是同樣的挑戰,亦即雙重虛無主義。孔子想做的是:貼近百姓的需求,先解除價值學的危機,再向上追溯到存有學的依據。他的生命轉捩點是「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知天命」進而畏之與順之,正是要歸依於存有學的基礎。奈何學生及時人並不明白此意,以致孔子不得不感嘆:「莫我知也夫!」(《論語‧憲問》)他一生說了多少話,最後依然感嘆無人了解他。 那麼,直接扣緊基礎來談的老子,又如何自覺他的處境呢?他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七十章)他與孔子竟有類似的感嘆,只是立說的方向不同而已。老子是想一勞永逸界定那作為根源的道,徹底解除虛無主義的陰影,然後人間秩序自然回歸安頓。換言之,老子同樣懷著深刻的情感,要為世人指點迷津,只是得到的是誤解遠遠超過了理解。幸而後來有一莊子,充分領悟及應用老子的智慧,進而形成了道家學派,成為我國哲學史上的重要資產。 二、老子的虛靜 1. 認知作用的轉化 面對天下大亂的局勢,探本求源,至少不能忽略一個原因,那就是人類與生俱有的認知能力。作為萬物之靈,人的認知能力無疑是他出類拔萃的必要條件,但是也正是因為這種能力的偏差發展,給人間帶來了各種困境。 首先,人在求生存時,認知能力必須「對萬物」加以分辨,釐清外在事物的利與害。譬如,水果之可食與不可食;動物之可近與不可近;環境之可處與不可處。沒有這樣的區分能力,人的生命必然陷於危險狀態;充分使用此一能力,則有利於人類控制萬物,進而推演為日益精巧的文明社會。問題在於:一旦區分,產生好壞與貴賤之別,則人們自然群起追逐與逃避,猶如孔子所謂的「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論語‧里仁》)接著就難免出現競爭、鬥爭與戰爭了。 其次,藉由經驗與學習,人們了解自己「與萬物」的關係,也明白短視近利可能造成的後遺症,於是以認知為「避難」之方,不與一般人同樣見識,並且提前採取防範措施。《淮南子‧人間訓》有一段「塞翁失馬」的故事,描述一位老翁的得失觀念「總是」與鄰人的相反,而事後又一再證明他的遠見有理。這正符合老子所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五十八章)明白此一道理,無異於深通人情世故,免於責怪與患難,可以平靜而安全地度過一生。 不過,在老子的理想中,還須再往上躍升,亦即以認知為「啟明」。所謂啟明,就是要由「整體」觀點來看待我與萬物,使一切合而為一。在此,「整體」所指涉的正是「道」,因為萬物(包含人類)皆由道而來,並且也將回歸於道。老子推許「明」的意境,談及的有:「知常者明」(十六章),「見小曰明」(五十二章),「自知者明」(三十三章),「不自見故明」(二十二章)。人若排除自己執著的念頭,覺悟自己與萬物皆在同一個道之中,明白了永恆的常態現象,然後人生自然可以離苦得樂了。《莊子‧秋水》有「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一語,所展現的即是啟明之境,以此為憑藉,才可進而逍遙無待。 以上已就認知作用的轉化與提升稍作說明,其原則也符合老子求道的態度,亦即:「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四十八章)意思是:探求知識,每天要增加一些;探求道,每天要減少一些。減少之後還要減少,一直到無所作為的地步。無所作為卻什麼都可以做成。何以如此?因為人的智力有限,不如減損成見與欲望,讓萬物自然運作發展。 如果剋就老子的方法來說,則關鍵在於「虛」與「靜」二字。他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十六章)意思是:追求「虛」,要達到極點;守住「靜」,要完全確實。萬物蓬勃生長,我因此看出回歸之理。一切事物變化紛紜,各自返回其根源。在此,虛之後,能空能明;靜之後,能安能觀。能夠明而觀,就將覺悟萬物源生於道,也回歸於道。然後個人不僅不會輕舉妄動,刻意造作,喜怒隨人,而且還可展現「萬物靜觀皆自得」的趣味。老子在這段話的最後,說了「沒身不殆」(終身免於危險)的結語。 「沒身不殆」聽起來有些消極,好像處於亂世之中,對於眾人爭奪之物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而事實上,這只是老子思想的初步效應。世間能夠轉化認知作用,從區分到避難,再由避難到啟明者,實在並不多見。能夠沒身不殆,進一步才可以欣賞老子的積極表現。當然,所謂的積極表現,並未脫離他「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主軸。 2. 「三寶」的效應 老子直接介紹「道」的章節,內容無不高深莫測,因為人的語言文字不足以擔當這個重任。「道可道,非常道」(一章)算是開宗明義,意思是:道,可以用言語表述的,就不是永恆的道。 既然道的本身無法描述也難以理解,那麼不妨退一步從道的作用來想辦法。道的作用展現於萬物中,因為萬物無不源生於道。因此,談及萬物(包含人類),首先要注意的是「德」。德與「得」通,為「獲得」之意,亦即萬物「得之於道者」。簡而言之,就是萬物的本性及自然狀態。老子的書又名為《道德經》,這也是一個原因。 從道的角度來看,道對萬物是「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為玄德。」(十章)意思是:生長萬物,養育萬物。生養萬物而不據為己有,作育萬物而不仗恃己力,引導萬物而不加以控制,這就是神奇的德。由此可知,道的作用是神奇的德;而「德」字在萬物為「獲得」,在人則有天生所具的自然稟賦以及人為的刻意修德兩種意思。這種看法在〈三十八章〉最為清楚,亦即「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意為:推崇稟賦的人不刻意修德,所以保存了稟賦;貶抑稟賦的人不忽略修德,所以失去了稟賦。在此,稟賦與修德之間,似乎難以並存。那麼試問:老子心目中的有德者,並不具備我們一般人所謂的美德嗎? 為了釐清此一問題,必須由老子的「三寶」入手。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六十七章)在老子書中,「我」、「吾」與「聖人」這三個字詞,所指涉的對象為一,皆是「悟道的統治者」。前引之文的意思是:我有三種法寶,一直掌握及保存著。第一是慈愛,第二是儉約,第三是不敢居於天下人之先。 「慈」是描寫母親的愛。萬物源生於道,道對萬物有如母親,無不包容、肯定與珍惜。同理,悟道者對百姓也是一片慈愛之心。老子接著說:「慈故能勇。」只要是有利於百姓的,包括鋤強濟弱,亦即「損有餘而補不足」(七十七章),都樂於去做,這不是真正的勇敢嗎?換言之,心中存著無私的愛,自然孕生大勇。孔子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就是「仁者必有勇」(《論語‧憲問》)。 「儉」是對待萬物的態度。只有自奉儉約的人,才會充分利用資源,讓萬物的功效推廣開來,亦即讓天下人都分享得到所需之物。老子接著說:「儉故能廣。」其意在此。不僅如此,悟道者的統治原則越儉約,則天下百姓越能夠自由發展個性。老子說:「治人事天,莫若嗇。」(五十九章)意即:治理人民,事奉上天,沒有比省約更好的方法。這種說法正是出於類似的背景。 「不敢為天下先」,是說悟道者既不認為自己勝過別人,也不率先倡導某種言行風氣。他的溫和謙虛與退讓居後,是為了代替道來為眾人服務。老子接著說:「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意即:如此才能夠成為眾人的領袖。人類的社會組織,即使是「小國寡民」,也總是要分工合作,也必然會有領袖人物。悟道者的最佳表現,是做到「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十七章)意思是:等到大功告成,萬事順利,百姓都認為:我們是自己如此的。在老子書中,「自然」一詞出現五次,全部是就「自己如此」而言。 悟道者「無所作為」,或者更好說是「無心而為」,然後百姓也好,萬物也好,都以「自己如此」的方式在運作及發展。這正是「無為而無不為」的具體例證。 三、莊子的逍遙 1. 修養方法 道家立說的目的,在於化解存有學的虛無主義,因此要扣緊「道」來尋求啟明。悟道者是極少數人,他們即使無緣以其「三寶」來治理百姓,至少可以安排自己的人間際遇,做到游刃有餘,進而消遙自得。在老子之後,戰國時代的莊子就是道家的最佳代表。 莊子能夠悟道,當然有一套修養方法。這套方法的前提,是深入而準確地了解「人的生命」是怎麼回事。簡而言之,莊子要由人的生命現象著手,看穿人的生命本體,然後提出一系列修行指標,最後抵達悟道的境界。 那麼,人的生命現象有何內容?人有身體與心智。身體有感官,由此引發情緒與欲望,造成各種困境。莊子的觀察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齊物論〉)意思是:人承受形體而出生,就執著於形體的存在,直到生命盡頭。它與外物互相較量摩擦,追逐奔馳而停不下來,這不是很可悲嗎?這樣的人,「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鬥。」(〈齊物論〉)意即:人們睡覺時心思紛擾,醒來後形體不安,與外界事物糾纏不清,每天勾心鬥角。很明顯地,這樣的困境可以推源於心智的偏差作用。 人的心智擁有認知、判斷、選擇等功能,但是它很容易陷於「區分」的層次。莊子質疑說:人所肯定之「正處、正味、正色」(真正舒服的住處、真正可口的味道、真正悅目的美色),對於其他動物而言是完全無法接受的。(〈齊物論〉)即使專就人的社會而言,所謂「仁義、禮樂」也都難免是偏頗的、相對的、形式化的要求,其結果則往往是扭曲了人的本性。因此,莊子的建議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大宗師〉)意即:擺脫肢體,除去聰明;離開形骸,消解知識,同化於萬物相通的境界。 簡單說來,針對人的身體與心智而言,莊子的立場是要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齊物論〉),要讓身體好像沒有血氣與欲望,並且讓心智好像沒有執著的意念。做到這一步,才可進入修行的領域。 修行共分七個階段,依序是: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大宗師〉)意即:遺忘(或超越)天下(代表人間的一切,包括仁義與禮樂之類的價值觀);遺忘萬物;遺忘生命。這三步皆用「外」字,表示不受干擾之意。然後,是透徹通達,有如陽光照亮一切(類似「啟明」狀態);看見一個整體(一切合而為一,皆源於道)。接著,沒有古今之分,時間不再具有意義;最後是不死不生,亦即與道合一,永恆不變。 以上雖然列出七個階段,但是要做到第一步「外天下」已屬困難之至。譬如,誰能做到「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逍遙遊〉)亦即做到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稱讚,他也不會特別振奮,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責備,他也不會特別沮喪」?要有多強的內在定力,才可完全無視於「天下」的左右?莊子期許人們由習以為常的「重外輕內」,提升到「重內輕外」,而最高目標是「有內無外」。但是,這個內在自我還需要下另一番工夫,就是莊子著名的「心齋」之說。 2. 與道同遊的境界 《莊子.天下》談到當時的七派思想,其中關於莊子自身的描述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莊子「獨自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輕視萬物,不質問別人的是非,而能與世俗相處。……在上與造物者同遊,在下與超脫生死、忘懷始終的人做朋友。」在此,莊子把「道」具體描寫為「造物者」,因為道是萬物之源;同時,他也把造物者視為「天地精神」,亦即造物者是「使天地成為天地的力量」;換言之,莊子並未把「天地」視為道,因為道並非天地,而是天地之本。 由此可知,莊子自己無疑是「悟道者」,然後,他在人間的表現如何?他隨遇而安,不過問別人的是非,但是,他也少有朋友可以來往。聽來有些感傷(當然這是我們讀者的感覺),在《莊子》全書中,莊子有名有姓的朋友只有一位,就是惠施,而這位惠施經常扮演唱反調的角色,距離與莊子「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好友層次,可謂十萬八千里。不僅如此,莊子有名有姓的學生也只有一位,就是藺且,但是他的背景及思想皆不詳。換言之,莊子在人間是十分孤獨的。 於是,我們不禁要問:悟道者如何處世?莊子的秘訣是「不得已」三個字。不過,所謂的「不得已」,並非被迫、被動、無奈、委屈,而是明白自身的處境及相關條件的配合,進而採取順應的態度。譬如,身體若有殘疾或衰老,則視之為「氣」的變化過程,如此就連死亡也不必在乎了。又如,貧窮只是不願曲學阿世,真正可悲的是未聞大道、虛度一生。即使就算命而言,莊子也認為世間禍福相生相倚,與其希求福報,不如調整自己的觀念與欲望,使自己不受外物的干擾。 那麼,莊子對於儒家最為重視的「孝道」有何看法呢?他提出了六個由下而上、由易而難的層次,依序是:敬親,愛親,忘親(忘記父母的角色而與父母和諧相處),使親忘我(使父母忘記我的角色而與我自在相處),忘天下人,使天下人忘我。(〈天運〉)最後兩步是要忘記人間的一切規範,就如魚在江湖中彼此相忘一樣,亦即大家在「道」之中融為一體。凡是存在之物,皆有其特定的條件;認清這些條件,就是了解「不得已」。莊子說:「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意思是:知道這些是無可奈何的,就坦然接受為自己的命運,這就是德的極致。他的態度看似消極,其實還有積極的一面。 莊子說:「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人間世〉)意思是:順著萬物的自然狀態,讓心神自在遨遊;把一切寄託於不得已,由此涵養內在自我;這就是自處的最高原則了。由此可見,人的內在自我,亦即人的心神或心靈,是需要「養」,並且是能夠「遊」的。真正的遊是「逍遙」之遊,不受時空及各種條件的限制,做到「無待」(〈逍遙遊〉)。人若能夠無待,才有真正的自由。 那麼,落實在人間,具體的做法又是如何?莊子的建議是「外化而內不化」(〈知北遊〉)。意思是:隨外物變化而內心保持不變。「外化」即是老子所謂的「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四章〉)亦即:收斂銳氣,排除紛雜。調和光芒,混同塵垢。能夠做到這一點,自然與物無爭,與人無尤,隨順自在,平安清靜。但是,更重要的是「內不化」,亦即內在自我必須保持「悟道」狀態,時時刻刻都在與道同遊,享受生機洋溢的天樂。 莊子所展示的意境是純屬幻覺,還是真正可以實現的理想?答案很清楚,莊子自身即是最好的見證。我們學習道家,一方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另一方面也須努力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相信自己有悟道的可能性。 四、結論:道家的永恆價值 道家以老子與莊子為其代表,有時也加上列子。列子的年代可能早於莊子,但是著作散佚,到了西晉的張湛為其作注,再傳於後世。然而,目前所見的《列子》已受魏晉玄學的影響,甚至夾雜了佛教故事。至於思想主旨則是:人生苦短,死後萬事皆休,一切皆為氣化,不如及時行樂。這種悲觀厭世之情,顯然有違道家意旨,不必在此深究。 老子有「小國寡民」的觀念,莊子也嚮往「上如標枝,民如野鹿」(君主有如高處的樹枝,人民有如自在的野鹿。)(〈天地〉),亦即都有「無為而治」的理想。這種理想在漢代初期形成「黃老治術」,與民休養生息。然而,一但形成治術,落實為「用」,則其原始理想難免打了折扣。道家固然是如此,儒家呢?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如果即體言用,注定將會變質走樣,那麼在未能明體就想致用時,後果不是更加不堪設想了嗎?於今之計,我們只能盡力準確把握道家的思想,至於能否應用於生活中,則要看個人的造化了。 今日處於「後現代社會」,對於傳統基於理性所建構的價值觀(如仁義、禮樂),全都加以質疑,形成「價值歸零」的現象。譬如,近十餘年來蔚為流行口語的「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就是鮮明的例證。在古代,遭逢天下大亂,個人在社會上懷才不遇,所以一方面明哲保身,同時也培養悟道的智慧,冀求精神上的逍遙無待。在今日,則有民主制度保障人權,自由輻度少有拘限,資訊設備又提供了無比開闊的虛擬世界。這真是個「海?憑魚躍,天空任鳥飛」的美麗新世界啊!然而,越是多樣的選項,也將使選擇越加困難。自由一變而為壓力,因為在未能了解「自我」之前,「自由」往往只是任性盲動或恣意盲從的代名詞,其後果常為懊惱與悔恨,最後淪於「重複而乏味」的不堪之境。 有一弊,也可能有一利。道家批判社會上的既成規範時,也說過「絕聖棄智,絕仁棄義」之類偏激的話,聽起來有些後現代的意味。但是,這種「破」是建立在「讓生命在道中安頓」的智慧上的;破小所以立大,要讓自我回溯於一個完整而永恆的根源。任性不是自由,盲從更不是自由,只有回歸於整體的道中,化解了身心的執著,開啟了靈性的力量,以此為自我的真正主體,做到「外化而內不化」,然後才有自由可言。換言之,今日社會的外在自由,正是我們尋求內在自由的最佳契機。後現代社會所能提供的唯一優勢,正是道家思想可以大顯身手的新天地。 西方哲人觀察萬物,見其流變生滅,不免提出深刻的質疑:「為何是『有』而非『無』?」萬物依其本質,皆為有始有終,在始之前及在終之後,本無一物,因此「無」才是萬物的真相。現在居然是「有」,著實讓人驚訝,而哲學即是「起源於驚訝」,進而探究其真相的一門學問。那麼,聽聽莊子怎麼說,他說:「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齊物論〉)意思是:古代的人,他們的知識抵達頂點了。抵達什麼樣的頂點呢?有些人認為根本不曾有萬物存在,這是到了頂點,到了盡頭,無法增加一分了。換言之,「未始有物」正是「無」的境界。這個無並非虛無,而是萬物的起源與歸宿,亦即是道。能夠悟道,即是解脫桎梏,隨物而化,孕生無窮無盡的美感。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遊〉)意在斯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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