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聖誕節。年紀還夠小的時候，我真誠地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一定有聖誕老人的嘛，不然的話，聖誕節早上一睜眼就看見的那些禮物是哪裡來的呢？孩子的快樂是單純的，雖然聖誕老人有點兒糊塗，我寫信給他說要個芭比娃娃、他卻給我送來個絨毛小兔，但我仍然衷心感謝他年年送來禮物，年年給我充滿驚喜的歡樂聖誕。

年紀夠大以後，有一天，我忽然醍醐灌頂似的恍然大悟，其實聖誕老人並不存在，那些禮物是假扮聖誕老人的父母送來的。得不到芭比娃娃是因為我那女權意識高漲的母親認為那玩意兒是物化女性的不良玩具，得到了絨毛小兔是因為百貨公司正在打折出清舊款小兔。

我失望極了。原來，世界上根本沒有聖誕老人，那麼聖誕節還有什麼意思呢？

只好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歡度聖誕。時值九○年代末的台灣，聖誕節已經被商業包裝成以聖潔之名、行狂歡之實的節日。那幾年的聖誕夜，正值黛綠年華的我便和女朋友們濃妝豔抹的在派對上又喝又跳到天亮，天亮以後回到女生宿舍，喝醉了的女朋友抱著馬桶狂吐，不太喝酒的我就脫下馬靴，揉著那一雙發疼的腳，回想童年時期的歡樂聖誕，那種單純而美好的快樂。

狂飆的青春期過了以後，我因緣際會在美國南方北卡羅來納的教堂領洗，成為上帝的女兒。聖誕夜的燭光禮拜，我和其他的兄弟姊妹們手執白色的蠟燭，聽牧師在台上講述聖誕精神就是愛和關懷，人們要時時記得聖誕精神的可貴，主動無私的與人分享愛與和平。

儘管商業行為扭曲了聖誕精神的本質，但在美國這個基督教國家，尤其是在純樸保守的南方，人們還是很注重這個紀念基督降生的節日。那年冬天，我借住在教會的一對老夫婦家。那天晚上的燭光禮拜結束後，老夫婦邀請了一群像我一樣孤身一人在異鄉奮鬥的年輕人，到他們家享用簡單的聖誕晚點。窗外下著小小的雪，老先生在屋裡的壁爐燃起熊熊的爐火，老太太端出加了肉桂的蘋果茶和一盤一盤的小點。一群人用手抓著邊吃邊喝邊聊，壁爐旁邊的聖誕樹上裝飾著七彩的燈泡，靜靜地明滅著。一切都是那麼的溫馨，那是我記憶中最美麗的一個聖誕節。

其後數年，歲月遞嬗著，生活起伏著；過了幾個基督的聖誕節，幾個商業的聖誕節。

二○○九年的冬天來了。那是美國經濟衰退的一年；對許多美國人來說，那一年的聖誕節也特別難過。受經濟蕭條的影響，那一年就連加州政府也面臨了財政危機，為了填補兩百六十億美元的財政赤字，州議會提出刪減高達四十億美金的公立學校預算，影響所及，各公立學校的營養餐費也遭到縮減。

根據加州政府統計，該州共有兩百九十萬名來自低收入家庭的中小學生，每天依靠學校發放的免費營養早餐和免費營養午餐填飽肚子。營養餐費的縮減，讓這些孩子的處境雪上加霜。

聖誕節來了，學校放寒假了，營養早餐和營養午餐的發放也暫停了。本該是歡樂的聖誕假期，對這些依賴免費營養早餐和午餐度日的孩子們來說，卻是無比難熬。

不忍心見到貧窮孩童餓著肚子過聖誕，聖誕節前夕，加州慈濟志工在各中小學進行了一連串的發放。我去採訪了北嶺（North Ridge）諾伯小學（Nobel Elementary School）的那一場發放。諾伯小學學區涵蓋的區域是北洛杉磯比較貧窮的一區，該校共有三千○五十名學生，其中百分之九十二來自低收入戶，符合政府當局規定領取免費早餐和午餐的標準。

我們到達學校時，孩子們正在排隊領取他們的營養午餐。明天就要放寒假了，這是他們今年最後一份營養午餐。午餐的內容很簡單，就是一罐牛奶，一個麵包，和一塊肉排。在食堂用餐的孩子們看起來很開心，熱情的衝著攝影機揮手。

校長薛尼德（Cara Schneider）女士告訴我，說現在政府當局對於領餐執行更加嚴格，如果孩子們早上趕不及領取早餐，稍後想要補領，是不可以的；而如果錯過太多次，這個孩子就會失去領取免費餐點的資格。「可是我們的學生家長很多是打零工、做粗工的，他們工作的時間不固定，早上有時候趕不及送小孩來上學。現在這個情況對他們來說的確有點困難，可以說是左右為難吧。」

我們在學校辦公室裡見到了一位這樣左右為難的單親媽媽。這位西裔母親透過女兒Michelle的翻譯，向校方述說她的困境。校方人員安慰了她，但事實上那是州政府的政策，學校方面也愛莫能助。

Michelle和弟弟一起就讀於諾伯小學。那一天，他們姐弟倆在發放中各領了一個食物袋回家，袋子裡有通心麵、罐頭蔬菜、餅乾、和巧克力。志工們在諾伯小學總共發出了兩百一十個像這樣的食物袋。

這兩百一十十個接受了食物袋的孩子，是校方根據家長的收入資料，評估出來特別需要幫助的兩百一十個學生。我的數學不是頂好，但那一天發放結束後，我忽然想到，這個學校有三千五十名學生，百分之九十二來自低收入戶，那表示這個學校有兩千八百多名來自低收入戶的學生，但是志工只發出兩百一十個食物袋－－

正在這麼想著，果然，有一個小女孩靠過來了：「還有多的袋子可以給我嗎？」我低頭看看她：「對不起，親愛的，沒有了。」她很委屈的看著我，說：「為什麼沒有了呢？我努力做個好孩子了。」我忽然覺得充滿罪惡感。我知道基金會的預算有限，志工的能力有限，我也知道基金會和志工都已經盡力了，但是我不知到怎麼回答這個孩子的問題。只好翻了翻皮包，拿出一個燕麥捲，對她說：「我只有這個了－妳想要個燕麥捲嗎？」

小女孩拿著燕麥捲，喜孜孜的走開了。下課鈴響了，我們跟著米雪兒回家。她們一家五口，連同米雪兒的小弟弟和阿姨，一起住在一間只有一個房間的公寓。牆上貼了幾張米雪兒的獎狀，看得出來她是一個用功的孩子。

我問她：「妳喜歡聖誕節嗎？」她說：「很喜歡啊！聖誕節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吃到雞肉耶。」我又問：「那妳喜歡今天拿到的食物袋嗎？」她說：「喜歡啊！如果我們沒有食物了，我們可以吃袋子裡的食物。」我再問她：「妳知道這些袋子是誰給你們的嗎？」她說：「我知道，是慈濟給的。」

一直在旁邊好奇地看著姊姊接受採訪的弟弟，忽然湊過來說：「咦，那些袋子不是聖誕老人給的嗎？」

原來，世界上真的有聖誕老人。聖誕老人是為孩子準備禮物的父母，是和異鄉遊子分享溫暖的老夫婦，是給貧困孩童帶來食物和歡笑的志工。聖誕精神長存人們心中，每一個人都可以是聖誕老人。

我愛聖誕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