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因其不爭,水之善,常常被忽視;但全球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水資源危機,又帶來國家衝突及水權之爭。
有識之士大聲疾呼全球水荒、水戰爭恐怕一觸即發的聲音,聽在各方面資源都特別豐富的美國人耳朵裡,經常是左耳進、右耳出,以為水戰爭只會發生在飽受沙漠氣候之苦的中東,或是裏海水權扯不清的中亞等遙遠的地球另一端。
美國人很少意識到,因爭奪水資源而引發的戰火,其實就在美國本土上,熊熊的燃燒著。
1993年,美國國會通過聯邦濱危物種法案(Federal Endangered Species Act)。2007年,根據該法案,聯邦政府命令加州州政府以及水利當局,減少自沙加緬度河-聖華金河三角洲(Sacramento-San Joaquin Delta) 輸送進加州內陸的水量,以保護棲息在該三角洲流域的三角洲胡瓜魚(Delta Smelt, 又譯三角洲銀白魚)。
2009年,加州國會議員請求聯邦政府就濱危物種法案緊急法外開恩,因為為了保護三角洲胡瓜魚,而減少輸送進聖華金谷(San Joaquin Valley) 的水量,導致在聖華金谷的許多農田因缺水而休耕,上千農民因此失業。
聖華金谷地區有兩百萬英畝的農地,該地區的兩千五百萬人口大多數從事農業,是美國重要的農業區,盛產葡萄、柑橘,以及杏仁和開心果等堅果。全美12.8%的農產來自加州,其中大部分產自聖華金谷。
那一年,加州旱象進入第三個年頭,農民和魚之間的水戰爭愈演愈烈。學者們呼籲,瀕臨絕種的三角洲胡瓜魚,對於河流生態健康與否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必須加以保護;另一方面,政客們則抨擊聯邦政府不分輕重緩急,重視那小指頭長度的小魚超過生活陷入困境的可憐農民和他們的家人。
記者會上,以民主黨籍加州聯邦眾議員丹尼斯卡多薩(Dennis Cardoza)為首的議員們,身著表示自己和藍領階級同一陣線的藍襯衫和牛仔褲,說,因為聯邦政府不願意挹注水源紓解旱象,導致聖華金谷有五分之一農民失業,部份地區農民失業率甚至高達二分之一,上千農民家庭被迫遷出河谷地區,上演現代出埃及記。此話一出,後面許多高舉「水是我們的生命」標語牌的農民,就揮動手上的牌子大聲呼號,表示他們的委屈。
無視於政客的怒罵和農民的哀求,聯邦墾務局(Federal Bureau of Reclamation)堅持旱象沒有緩解的跡象,決定那一年春天完全不往三角洲以南的農田注水,至於三角洲以北的農田,只能得到他們所需水量的約5%。
同年九月,勞工節的長週末假期,我開車自聖地牙歌北上舊金山,由南至北幾乎橫跨整個加州,八小時的車程中,經過聖華金谷那一段,只見沿著公路兩側都是荒廢的田地,田地中央插著大字報寫著「國會把良田變沙漠」等抗議文字,分外刺眼,也分外令人鼻酸。
2010年夏天,加州議員向聯邦墾務局爭取到向聖華金谷挹注農民所需水量的45%。聯邦眾議員卡多薩發出的新聞稿上寫道,「這是個大成功…但是戰爭還沒有結束。」
是的,戰爭還沒有結束。2011年初,加州州立大學戴維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Davis)的教授們就發出警告,說三角洲胡瓜魚的數量創歷年新低,再不保護的話,總有一天這種魚就只有在該校生物系的實驗水族箱裡可以看到了。
人類與大自然爭資源,的確是個難解的習題。我追蹤報導聖華金谷的水資源之爭近三年,最近卻覺得再也追不下去,生活無著的失業農民眼眶泛淚多麼辛酸,瀕臨絕種的小胡瓜魚不會流淚卻也一樣無辜,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寫稿的時候往往覺得難以下筆。
親身體驗到無水之苦,是在2010年的夏末,當時我仍任然職於慈濟美國總會影視製作中心,辦公室和宿舍都在總會位於聖迪瑪斯(San Dimas)的園區,當時因為園區下水道系統需要整修,園區內所有建築物一律停水兩週。為了解決同仁如廁的問題,在園區各處都安裝了臨時流動廁所。
當時連我在內,共有一男三女四名同仁住在園區的宿舍裡。行政組同仁擔心我們生活起居問題,召集大家討論如何解決。其中的男同仁很輕鬆的說:「簡單啊!感謝上廁所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平常就有上健身房的習慣,這陣子就在健身房洗澡吧;至於早、晚刷牙洗臉,各一小瓶礦泉水就可以了。」
我和另兩位女同仁乍聽之下,覺得頗可行,雖然我們平常沒有上健身房的習慣,但是美國各大健身房都有免費試用一個月的方案,一位女同仁說,藉此機會開始運動的好習慣也不錯,我們也就點頭表示同意按照此法,比照辦理。
等不到第二天,當晚就停水了,我才發現,完全不可行!刷牙時雖然刻意減少用水量,但還是用掉了大半瓶礦泉水,剩下小半瓶礦泉水連洗臉卸妝都不夠,更遑論敷臉了!
幸運的是當天剛好沒有化妝,於是草草擦把臉就躺上床,一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好,第二天一早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問問另外兩位女同仁,有沒有同樣的困擾,她們也都覺得一瓶礦泉水真是不夠用。
當晚我就扛了一箱礦泉水回宿舍,要觀察自己平常梳洗到底需要用多少水。實驗結果:刷牙一瓶水,卸妝兩瓶水,洗臉兩瓶水,敷臉再兩瓶水。這樣一來,一晚就要用掉七瓶水!這樣算來,早上不卸妝、不敷臉,但刷牙加洗臉也要用掉三瓶水,一天不就用掉十瓶礦泉水了嗎?竟比喝下肚裡的還多!
這樣的實驗結果真是太令我驚訝了。果真是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因其不爭,水之善,常被忽略:我每天光是梳洗,就用掉相當於十瓶的水量,竟從來渾然不覺。
過了幾天遇到那位男同仁,問他每天兩瓶礦泉水是否真的夠用?他的答案是,晚上刷牙、洗臉各半瓶水,一瓶水剛剛好用完;早晨刷牙以後只簡單擦臉,還有餘水可以拿去院子裡澆花。我不禁咋舌,直佩服他省水工夫了得!
有過這次經驗,我在報導水資源問題的相關新聞時,更覺心有戚戚。在那以後,我從天天敷臉改成每週敷臉兩次;天天化妝改成只在工作上有需要時才化妝;洗臉水則留下來洗馬桶。雖然只是些許的滴水之力,但是,唯有這樣做,才能讓我在面對聖華金谷的失業農民眼眶裡泛出的淚水時,不至被洶湧的歉疚感淹沒;唯有這樣做,我才有理由希望,世界上的最後一滴水,不會是一滴人類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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