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David的時候，其實心裡有一點犯嘀咕，怎麼尼斯最大的橄欖油工廠的負責人，是個油頭小子。說他是油頭小子，不是說他油嘴滑舌，不知是不是說英文的關係，David其實口舌還滿笨拙的。怪的是他年紀大概只有二十來歲，短短的金髮卻抹得油亮，又不是像時下年輕人，剪了一頭亂髮來擺酷，David規規矩矩的剪了西裝頭。西裝頭下面要是穿個西裝畢挺也就算了，偏偏是穿了個襯衫搭牛仔褲。法國人穿衣服不會太離譜，但David的牛仔褲配油頭，就是有些突兀，而且他的油頭還有一點淡淡的薄荷味。我回頭看了眼我的法語製作人S，S一幅憋不住笑的樣子，顯然她也注意到David奇特的打扮了。

一進磨坊，David用他的破英文，坑坑巴巴的跟我解釋，尼斯地區橄欖油製造的方式。 製造橄欖油是個高度勞工密集的工業，由於橄欖從摘取到製造的過程當中，橄欖受的傷越少越好，所以很多地區都還保留用手摘取的古法。在四千年前的古希臘，橄欖非常的尊貴，當時只有處男處女才能擔任摘取橄欖的重任，如果有人隨意砍伐橄欖樹，最重可被判死刑。現在在地中海地區，一些走高價路線的小油莊，就還是用手摘取橄欖，當然不可能是處男處女啦，現在多半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先生老太太，才有快速判別成熟橄欖的能力，摘的又快又好。尼斯橄欖的收成季節在十一月，摘來的橄欖去了枝葉後，就會送到磨坊來。David強調，他們的油都是用冷水萃取法。David這麼強調，不是沒有道理，因為現在市面上，最高價的橄欖油幾乎清一色都是用冷水萃取法取出來的第一批油。所謂冷水萃取法，就是將橄欖丟進一個大洞裡，用一個人高的大石磨來磨。一邊磨，一邊要注入冷水，所有的製造過程不能超過攝式二十七度，橄欖離樹之後，最怕熱及日曬，所以磨的過程必需要快冷準。由於水比油輕，磨了幾下之後，油會浮在水面上，此時來撈出來的油是最高級的油。高價橄欖油近年來在歐美很流行，一瓶十六OZ，可以輕易賣到五六十美元，David最好的油大概是這個價位。義大利Tuscany的Robert Manni做出來的橄欖油可以賣到兩百美元也就是六千元台幣一瓶。

剩下的油水橄欖會導到第二個油槽，再用一支像拖把一樣的東西，再搗一次，這次收來的油，己經是次等的了，但David告訴我，剩下的橄欖還得再送到第三槽，再用鐵杵一樣的機器，再狠狠壓一次 ，這下油是榨完了，我想這下總是放過這些橄欖了吧，但David說這些橄欖還得再利用，拿去做香皂，香水或保養品。現在流行有機，橄欖油做的化妝品銷量，這幾年扶搖直上，賣得快跟油一樣好了。

就跟酒莊一樣，現在高級油莊，都會安排試喝，有的油莊會準備麵包給客人沾著試，有的則堅持要純喝油，David 兩種都安排，我本來就愛吃法國麵包，便拿了麵包來試。橄欖油跟紅酒一樣，不同的橄欖，不同的年分，做出來的橄欖風味就不一樣。全世界大概約有兩千五百種不同的橄欖，義大利就占了431種。每個品種的橄欖，味道都不一樣，有的有果香，有的有草香，有的有辛香味，顏色有青色，有金色，棕色等等，有的較酸，有的較厚實，有的有甜味，有的則會有些苦。如何做出有獨特風味的橄欖油，就看配油師如何組何不同的品種跟生熟程度的橄欖。以David家的油來講，我最喜歡他們的招牌油，清淡略帶花香，跟法國香水一樣優雅怡人，David 說，大約是百分三十的青橄欖，配百分之七十的黑橄欖做出來的，但每年收成的橄欖不同，如何做到味道一樣，就是配油師的功力了。我在吃時，David雖然一邊解釋各種油的特色，但我總覺得David 有些心不在焉。換是S試的時候，S拿起小匙裝了一匙油，便往口裡倒，一邊喝還發出劇烈的響聲，吞下去時，還不停發出嘶嘶的聲音，看得我目瞪口呆。S在法國住了快二十年，最重視餐桌禮節了，常笑我們在美國住久了太粗野，今天她喝油的方式，美國最粗野的鄉下人也沒法發出這麼大聲音。沒想到David笑顏逐開，馬上遞上第二匙，一邊用法文嘰哩咕嚕講了一長串，S又是驚天動地的把它喝將下去，如此進行了三四回，兩人一邊試，一邊嘰嘰呱呱講個不停。此時S可能因為吸油吸得太用力，臉頰己經有一些泛紅，David 則手舞足蹈，一下指油，一下指著S，突然David跳了起來，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往裡走，我趕忙抓著S問怎麼回事，S低聲跟我說，她從一個廚師朋友那裡學來，試油時，要一口用力把油吸進口腔，讓油在最短時間內布滿口腔的最大的面積，口腔的溫度也會幫忙提昇橄欖油的味道，吞嚥下去之後，橄欖油的特殊香味會從舌根往前擴散，各種不同橄欖油的個性才容易体會出來。

我跟S還在咬耳朵，David 己經從儲藏室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個巴掌大的玻璃瓶，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標籤，看來就像我們小時候上 實驗課用來裝化學藥品的玻璃瓶，只是黑黝黝的，看不清瓶中裝了什麼東東，只是用肚臍眼想，也知道是橄欖油。此時David己經完全忘了我跟攝影師的存在，拉了S到一旁餐桌坐下，珍而重之的倒了一匙給S，S自然又是像一尾蛇一樣唏唏嘶嘶的喝將下去，David在一旁神情嚴肅的等待，當S向David豎起大姆指時，David笑得臉都快裂開了。

S討了一匙給我嚐，我照著S的方法喝下去，初時只覺滿口清香，但隔了約半秒的時間，一股辛辣味自舌根昇起，我雖然很不願意失面子，但還是咳了出來，簡直像吞了口胡椒油，但又沒有胡椒的辣，只剩嗆。這個橄欖油個性如此明顯，連我這外行人都一口喝得出來。David說，這油產自義大利Umbria一個小油莊，每年只做一千公升，確保品質，因為產量小，每年冬天一做出來就馬上被搶光，他因為跟油莊老板是老友，每年都幫他留一瓶。他還說，這油味道很強烈，最試合拿來煎白魚類的海鮮，白魚本身味道較淡，才不會搶了油的滋味。

這一番品油，賓主盡歡，我完成採訪後，到隔壁店面去補畫面，David 跟我閒聊，指著店中一個幫浦說，早年鄰居都是拿著自己家的瓶瓶罐罐來裝油，用重量計價，

但兩年前法國衛生部來查，說這樣賣不符衛生標準，禁掉了，現在只能用店中統一的錫罐包裝。很多企業主喜歡自己的商標越大越好，David卻寧可把自家產品用幫浦打到鄰居油膩膩的小油瓶。David 很感慨的說，以前尼斯在全盛時期有一百多家油莊，家家做油，橄欖油成了尼斯這個貧苦小魚港的經濟命脈，但自十九世紀中葉起 ，戰爭及房地產炒作，逼倒了大部分的油莊，加上橄欖油製造過程繁複，是勞力極為密集的行業，收成季節每天頂著蔚藍海岸著名的大太陽，一採收就是九十個鐘頭，很多年輕人都嫌辛苦不肯做，結果現在全尼斯只剩一兩家在做油，早年也是撐得很辛苦，這幾年刮起有機風，David家古法製造的堅持，總算鹹魚翻身，現在很多觀光客到尼斯來都會特地來帶一罐他們獨家配方的油。

採訪結束，我順便買了幾罐油跟醃橄欖帶回紐約，David很親切的給我打了個折扣，但不知是否是我多心，我總覺得David眼光老在S身上流連。

兩個月後，S從巴黎打電話來時，終於招了。David趁我不注意時，約了S再來尼斯，S也去了。第一次約會極為羅曼蒂克，在磨坊裡 ，點了燭光，David盡其所能，家傳寶油，精銳盡出，吃了一頓橄欖油大餐，前菜尼斯沙拉，用高密度辛香味較重來自南義西西里島的綠橄欖油拌的，主菜龍蝦盎的海鮮用的是中等密度草香味較重的尼斯橄欖油來煎，旁邊襯的青豆小胡蘿蔔胡瓜的等蔬菜卻是用低密度的黃色橄欖油，以迷迭香煎香之後再炒。連甜點綴了尼斯花瓣糖果的檸檬蛋糕都是用低密度的西班牙橄欖油而不是奶油下去烤的。我問S吃起來，是不是跟聽起來一樣可口，S說，用橄欖油取代奶油配上當地出產的海產及辛香料，原本就是普羅旺斯菜的特色，口味比法國北方菜清爽，尤其David用的橄欖油非常精緻，加上食材新鮮，吃來別有滋味。

到了David家更是大開眼界，舉目所及，皆是橄欖油。家具地板全都用橄欖油打亮，房正中掛了盞橄欖油吊燈，說是照明兼除臭，連隨手招來寵物狗法國鬥牛犬Oliver，毛色刷得油亮，也是橄欖油的功勞。到了浴室David放了洗澡水，除了尼斯盛產的玫瑰花瓣外，當然還浮了一汪金色的橄欖油，香皂用的是自家橄欖做的橄欖香皂，乳液自然是找不著的，梳妝台前整整齊齊擺了幾瓶橄欖油，上面還標示:謢膚專用，腹痛專用，頭痛專用，關節酸痛專用，便祕專用…顯然David還把橄欖油當藥吃，護髮用的那一瓶甚至有淡淡的薄荷香味，此時S才恍然大悟，為何David不管穿什麼，都是一個油亮的西裝頭。S覺得新奇有趣，細細問明了各種油的做法，打算回巴黎後如法炮製。

兩人感情發展迅速達到油水交溶的境界，在S回巴黎前夕，終於進展到臥房。兩人躺在床上，親親抱抱的空檔，David用混了薰衣草的橄欖油，為S按摩全身。到了緊要關頭，David又拿出一瓶淡棕色的橄欖油，說是用埃及金字塔裡發現的老配方做的，S以為又是按摩用的，沒想到David倒了一手掌的橄欖油就抹在小弟弟上，正伸手要幫S也上一下油，S雖然熱情擁抱橄欖油文化，但吃在嘴裡的東西，拿來抹在那裡，心理還是有點那個。S一邊抗拒，一邊要求他帶上保險套，沒想到David正色說，不行，不行，Latex碰上橄欖油會溶解，形成破洞，萬萬不可，所以他從來不用保險套。

S一聽，二話不說，馬上自床上起身穿衣毫不留戀，留下床上一個人形的油漬。S是女權至上，要她為了讓男人增加快感，不帶保險套，而讓女生單獨面對吃避孕藥造成的種種後遺症，就像要基督徒崇拜偶像一樣，是違反她的宗教信仰的，而像David這種絕不戴保險套的男生，地位與納粹等級，也就是人人該死。加上這年頭愛滋病陰影重重，約會時只差沒把愛滋病檢驗報告跟名片一起遞上的時代，她跟David才剛認識，就要她來個無障礙空間，門都沒有，橄欖油再神奇，也沒有過濾愛滋病毒的功用。第二天S便搭火車回巴黎，行李裡一瓶橄欖油都沒有。

從此以後，我打開廚房櫥櫃，看到David賣給我的金色橄欖油錫罐，就充滿了無限的想像。 

後記:去年夏天在我們法語製作人曉芍的安排下，我造訪了尼斯極負盛名的老油莊Alziari，訪問了負責人David Alziari，第一個印象就是一個就是太年輕，一個傳了五代，產品經尼斯名廚競相採用的油莊，竟是由一個二十八歲的小毛頭負責? 但兩個小時的訪問下來，David對橄欖油所知的深度及廣度令我大大折服。回到紐約後，又訪問了同樣來自法國南部的O & CO, 公關Rose是希臘裔美女，對橄欖油的了解也是家傳淵源，就是Rose教我要如何發出聲響試油的，那天兩個人在格林威治村的小小的店裡，稀里呼嚕試了個七葷八素，引起不少觀光客側目。為了做兩條專題，我又做了一些research，發現橄欖油對地中海地區的民眾來講，簡直是萬靈丹。為了跟和我一樣愛吃的同好，可以分享一下我的驚喜，才寫了這個小故事。情節自然都是虛構的，主人翁David的確是以David Alziari為本，但真正的David可沒向我們曉芍下手，小說情節只是希望增添一些閱讀的樂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