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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習齋對異端之呼喚(上):《存人編》要略
2013/08/31 12:27:00瀏覽12|回應0|推薦0
《存人編》乃習齋為了呼喚異端之徒回歸正道而作,卷一<喚迷途>之「第一喚」記寫作緣起曰:

此篇多為不識字與住持雲遊等僧道立說。此項人受惑未深,只為衣食二字,還好勸他。譬如誤走一條路,先喚那近者回來,我們這裏喚,那近的也先聽得。故第一先喚平常僧道。

正文曰:

凡人做僧道者,有數項:一項是本人貧寒,不能度日,或其父母貧寒,不能度日,艱於衣食,便度為僧道。一項是禍患迫身,逃走在外,或兵亂離家,無地自容,度為僧道。一項是父母生子女不成,信佛道,在寺廟寄名,遂舍入為徒。一項是偶因災禍,妄信出家為脫離苦海,或目觸寺廟傾倒,起心募化,說是建立功果,遂削髮為僧或戴發稱道人。大約是這幾項人。或有不得已,或誤當好事做,不是要惑世誣民,滅倫傷化。便是聖人出世,亦須哀憐而教化之,不忍收為左道之誅也。但你們知佛是甚麼人否?佛是西域番人,我們是天朝好百姓,為甚麼不做朝廷正經的百姓,卻做那西番的弟子?他若是個好人還可,他為子不孝他父母,為臣不事他君王,不忠不孝便是禽獸了,我們為甚麼與他磕頭?為甚麼做他弟子?他若是個正神還可,他是個西方番鬼,全無功德於我們。我們這房屋,是上古有個聖人叫有巢氏,他教人修蓋,避風雨虎狼之害,我們於今得住;我們這衣食,是上古有個聖人叫神農氏,教民耕種,又有黃帝元妃叫西陵氏,教人蠶桑,我們於今得吃,得穿;我們這田地,是陶唐時有個聖人叫神禹,把橫流的洪水都治了,疏江、淮、河、漢,鑿龍門,通大海,使水有所歸,我們於今得平土上居住;我們這世界,是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合漢、唐、宋、明歷代帝王聖賢,立禮樂刑罰,治得乾坤太平,我們才得安穩。所以古之帝王聖賢廟食千古,今之帝王聖賢受天下供奉,理之當然。佛何人,有何功德,乃受天下人香火?真可羞也,真可誅也!你們動輒說「賴佛穿衣,指佛吃飯」。佛若是個活的,不忠不孝,尚且不當穿天下人的衣,吃天下人的飯,何況佛是個死番鬼,與天朝全無干涉,你們焉能指他吃穿的?語云:「無功食祿,寢食不安。」你們又動輒念經宣卷,神要那西域邪言做甚麼,人要那西域邪言做甚麼,白白的吃了人家的,活時做個不妥當的人,死了還做個帶缺欠的鬼。我勸你有產業的僧人,早早積攢些財物,出了寺,娶個妻,成家生子;無產業的僧人,早早拋了僧帽,做生意工匠,無能者與人傭工,掙個妻子,成個人家。上與朝廷添個好百姓,這便是忠,下與祖父添個兒孫,這便是孝,使我上面千百世祖宗有兒孫,下面千百世兒孫有祖父,生作有夫婦、有父子、有宗族親友的好人家,死入祖宗墳墓,合祖宗父兄族人埋在一塊土,做個享祭祀的鬼。思量到此,莫道是遊食僧道,與住持僧道,便是那五臺山京都各寺觀大富貴僧道,也不該貪戀那無意味的財產。你們說,那有錢的僧道像甚麼?就是那內官家富貴,便黃金千兩,位享三公,斷了祖父的血脈,絕了天地生機,竟成何用!思之思之!

老僧人,老道士,見的明白!你們受苦一生,中甚麼用?無徒弟的,再不消度人了,誤了自己,又誤他人,神明也不佑;有徒弟的,早早教他還人倫。你若十分老,便隨徒弟去度日;若不十分老,也尋法娶妻,便不娶妻也還家。家下有房屋田產的固好,雖無田產、房屋,尋個手藝生理的也好,就兩者俱無,雖乞食度日,比做僧道也好。好在何處?現有宗族,合他有父兄、子侄情分,便病了,他直得照管你,便死了,他直得埋殯你,便做鬼,也得趁祖宗享春秋祭祀,豈不是好!若做僧道,莫說游僧遊道死在道路,狼拖狗曳的,便是住持的,若無徒弟也苦,雖有徒弟伏侍的,終是異姓人,比不得我兒女,是我骨肉,也比不得我宗族,是我祖宗一派,死了,異姓祭祀也無饗理。況世上那有常常住持的寺院,究竟作無祭祀的野鬼,豈不傷哉!

歸人倫事,最宜蚤圖。第一件,先要知前日由平民做和尚,是朝廷的逃民,是父母的叛子,是玷辱親戚朋友的惡事。古人云:「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而逃租稅。」只此四句,斷定和尚不是好人了。今日由和尚做了平民,是朝廷正道百姓,是父母歸宗孝子,是從頭有親戚有朋友的好事。古人云:「自新休問昔狂」,伊尹稱成湯改過不吝,自新便成的君子,改過便做的聖人。我之歸也,不忍我祖宗無後而歸也,不忍我父母無子而歸也,是謂之大仁;不願天下人皆有夫妻我獨為鰥夫而歸也,不願貴賤賢愚皆為朝廷效力獨我為猾民而歸也,不願昆蟲草木皆為天地廣生成我獨腐朽而歸也,是謂之大義。大仁大義之舉,而世人反以為不美事,名之曰「還俗」。夫謂之俗,必以為作僧道是聖果事、而今還於俗凡也,必以為是清雅事,而今還於俗鄙也,必以為新奇事,而今還於俗常也。嗟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此尼父之所大慮也。吾今正其名曰「歸人倫」,明乎前此迷往他鄉而今歸家也,明乎前此誤入禽獸之夥而今歸人群也,明乎前此逸出彝倫之外而今歸子臣弟友之中也。世人去家鄉數千里,見一本土人,輒涕泣不勝,一旦還鄉,則鄰里皆來看望,心安意樂,今之歸倫,何獨不然!僧道有歸人倫而來見吾者,吾必酒食待之,為之圖謀生理;吾黨有寄尺書口信於吾者曰,某處某僧道今歸倫於某府州縣某鄉為某姓名矣,吾必不遠百里,具儀往賀之。人之好善,誰不如我,鼓動天下,救濟生民,同志者共勉之!

你父母生你時,舉家歡喜,門左懸弧。歡喜者,以為他日奉養口體,承宗繼嗣,有所託矣;一旦為僧道,生不能養,死不能葬,使父母千萬年無掃墳祭主之人,一思赤子懷抱時,你心安不安?懸弧者,男子生下當為朝廷應差應甲,平定禍亂,大而為將,小而為兵,射獵四方,生人之義也;一旦為僧道,便為世間廢人,與朝廷無干,不但不為朝廷效戰鬥,並不當差納糧以供其上,回思懸弧之義,寧不自愧?

禽有雌雄,獸有牝牡,昆蟲蠅蜢亦有陰陽。豈人為萬物之靈而獨無情乎?故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真情至性也。你們果不動念乎?想欲歸倫,亦其本心也,拘世人之見,以還俗為不好耳。今無患矣,我將此理與你們說明了,更不可自己耽誤。

細思來,你們為僧道也只為吃碗自在飯。豈不思上自天子,下至庶人,皆有所事,早夜勤勞,你們偏偷安白吃,就如世間倉鼠木蠹一般了,是甚麼好?試看世上各行生理手藝,命中有飯吃,自然餓不著,你何必做僧道?你命中若不好,做僧道也受饑寒,況有一種赴苦做活種地灌園的僧道,一般受苦,為何廢了人倫?你們都思量思量,不可胡迷到底也!


此習齋喚醒不識字、只求衣食之僧道,以勸其還俗,據理力爭。

<喚迷途>之「第二喚」記寫作緣起曰:

此篇多為參禪悟道、登高座發偈律的僧人與談清靜、煉丹火、希飛升的道士立說,較前項人惑漸深,迷漸遠,喚回頗難。然此等率出聰明靜養之人,聰明人易馳高遠,故惑於異者多。仆以為聰明人易惑亦易悟,靜養人善思又善聽,況吾之俚言,如數一二,如辨黑白,如聞鐘鼓,亦易入者。一悟一思,而猛然醒,幡然改,同快人倫之樂,豈不美哉!

正文曰:

佛道說真空;仙道說真靜。不惟空也,並空其空,故《心經》之旨,「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不徒靜也,且靜之又靜,故《道德經》之旨,牝矣又玄,玄矣又屯屯。吾今以實藥其空,以動濟其靜,為僧道者不我服也,入之深,惑之固,方且望其空靜而前進之不暇,又焉能聽吾所謂實與動乎!今姑即佛之所謂空,道之所謂靜者窮之,而後與之言實與動。佛殊不能空也,即能空之,益無取;道殊不能靜也,即能靜之,益無取。三才既立,有日月則不能無照臨,有山川則不能無流峙,有耳目則不能無視聽;佛不能使天無日月,不能使地無山川,不能使人無耳目,安在其能空乎!道不能使日月不照臨,不能使山川不流峙,不能使耳目不視聽,安在其能靜乎!佛道之空靜,正如陳仲子之廉,不能充其操者也。即使取其願而各遂之,佛者之心而果入定矣,空之真而覺之大矣,洞照萬象矣,此正如空室懸一明鏡,並不施之粉黛妝梳,鏡雖明亦奚以為!曰大覺,曰智慧,曰慈悲,而不施之於子臣弟友,方且照不及君父而以為累,照不及自身之耳目心意而以為賊,天地間亦何用此洞照也!且人人而得此空寂之洞照也,人道滅矣,天地其空設乎?道者之心而果死灰矣,嗜欲不作,心腎秘交,丹候九轉矣,正如深山中精怪,並不可以服乘致用,雖長壽亦兩間一蠹。曰真人,曰至人,曰太上,而不可推之天下國家,方且盜天地之氣以長存,煉五行之精以自保,乾坤中亦何賴有此太上也!且人人而得此靜極之仙果也,人道又絕矣,天地其能容乎?世傳五百年雷震一次,此必然之理,蓋人中妖也,天地之盜也。

請問:若輩聰明人乎,愚蒙人乎?果愚蒙人也,宜耕田鑿井以養父母,以受天子之法制,不應妄為大言,鼓天下之愚民而立教門。若聰明人也,則以天地粹氣所鍾,宜學為公卿百執事,以勤民生,以佐王治,以輔扶天地,不宜退而寂滅,以負天地篤生之心。

朝廷設官分職以為萬民長,立法定律以防萬民欲。人雖賢智,只得遵朝廷法律而行,所謂「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也」。你們輒敢登高座談禪,使人跪問立聽,輒敢動刑杖,是與天子長吏爭權也;輒敢別定律令,號招士民,謂之受戒,各省直愚民呼朋引伴,赴北京五台受禪師法戒,是與天子爭民也。堂堂皇王之天下,儼然半屬梵王子之臣民,倘朝廷震怒或大臣奏參,豈不可懼!猛醒猛醒!

你們那個是西域番僧?大都是我天朝聰明人。欲求道,當求我堯、舜、周、孔之道,堯、舜、周、孔之道是我們生下來現成的道。此身是父母生的,父母生此身,如樹根長出身幹枝葉,若去父母,是樹根,還成甚麼樹!所以堯、舜、周、孔之道全在於孝,小而養口體,悅心志,大而顯親揚名,再大而嚴父配斷了天。自庶人上至天子,各隨分量,都要完滿,毫釐不盡,便是缺欠,便不可以為子,不可以為人。況敢拋卻父母,忍心害理,視為路人,還了得!此身合兄弟同生,都要相愛,有兄長,又如樹上生的前一節後一節,若離了兄,正如樹枝斷去前截,定後截都壞了。所以堯、舜、周、孔之道全在於弟,隅坐隨行,尊父母的嫡子,敬之如嚴君,愛父母的遺體,愛之如嬰兒。無貴無賤,各隨分量,都要完滿,分毫不盡,便是缺欠,便不可以為人弟,即不可以為人子,況敢拋卻兄長,忍心害理,視為路人,還了得!父母生下我,我又娶妻,作子孫的父母,他日子孫又長成作父母,故曰「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兄弟,有兄弟然後有朋友,有朋友然後有君臣」。故「堯、舜之道,造端乎夫婦」,此端字,是端倪的端字,如織布帛之有頭緒,如生草木之有萌芽,無頭緒則布帛沒處織,無萌芽則草木沒處生,無夫婦則人何處生?一切倫理都無,世界都無矣。且你們做佛弟子的,那一個不是夫婦生來的?若無夫婦,你們都無,佛向那裏討弟子?佛的父親若無夫婦,佛且無了,那裏有這一教?說到這裏,你們可知佛是邪教了,是異端了。假佛原是正道,原行得,他是西域的師,西域的神,我們有我中國的師,中國的神。自己的師長不尊,為甚麼去尊人家師長?自己的父母不孝,為甚麼去孝人家?何況原是邪教,原是異端!由其道,一步行不去,從他做甚?你們最聰明,說到這裏,莫道你們有才料,在世間做的別事,便做個農夫,做個乞丐,也不失為正人。為甚麼上高座,闔眼並手,跟番鬼談邪言,自欺以欺世也?思之思之!

佛輕視了此身,說被此身累礙,耳受許多聲,目受許多色,口鼻受許多味,心意受許多事物,不得爽利空的去,所以將自己耳目口鼻都看作賊。充其意,直是死滅了,方不受這形體累礙,所以言圓寂,言涅槃,有九定三解脫諸妄說,總之,是要不生這賊也,總之,是要全其一點幻覺之性也。嗟乎!有生方有性,若如佛教,則天下並性亦無矣,又何覺?無所謂昭昭,何所謂暗暗?如佛教,並幻亦不可言矣,又何佛怪哉!西域異類,不幸而不生天朝,未聞我天朝聖人之言性也,未見我天朝聖人之盡性也。堯、舜、周、孔之言性也,合身言之,故曰「有物有則」,「堯、舜性之;湯、武身之」。堯、舜率性而出,身之所行皆性也,湯、武修身以復性,據性之形以治性也。孔門後惟孟子見及此,故曰「形色天性,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形,性之形也;性,形之性也,舍形則無性矣,舍性亦無形矣。失性者據形求之,盡性者於形盡之,賊其形則賊其性矣。即以耳目論,吾堯、舜明四目,達四聰,使吾目明徹四方,天下之形無蔽焉,使吾耳聰達四境,天下之聲無壅焉,此其所以光被四表也。吾孔子視思明,聽思聰,非禮無視,非禮無聽。明者,目之性也,聽者,耳之性也。視非禮,則蔽其明而亂吾性矣,聽非禮,則壅吾聰而亂吾性矣。絕天下非禮之色以養吾目,賊在色,不在目也,賊更在非禮之色,不在色也。去非禮之色,則目徹四方之色,適以大吾目性之用。絕天下非禮之聲以養吾耳,賊在聲,不在耳也;賊更在非禮之聲,不在聲也。去非禮之聲,則耳達四境之聲,正以宣吾耳性之用。推之口、鼻、手、足、心、意咸若是,推之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咸若是,故禮樂繽紛,極耳目之娛而非欲也,位育乎成,合三才成一性而非侈也。彼佛,大之空天、地、君、親而不恤,小之視耳、目、手、足為賊害,惟闔眼內顧,存養一點性靈,猶瞽目人坐暗室,耳目不接天下之聲色,身心不接天下之人事,而方寸率思無所不妙,可謂妄矣,安在其洞照萬象也哉!且把自身為賊,絕六親而不愛,可謂殘忍矣;及其大言慈悲,則又苦行雪山,割肉餤鷹,捨身喂虎,何其顛倒錯亂也哉!

洞照萬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鏡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謂悟道,亦大率類此。吾非謂佛學中無此意也,亦非謂學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謂其洞照者無用之水鏡,其萬象皆無用之花月也。不至於此,徒苦半生,為腐朽之枯禪;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濁以泥沙,不激以風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態,雖渠溝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靜坐,不擾以事為,不雜以旁念,敏者數十日,鈍者三五年,皆能洞照萬象,如鏡花水月。做此功至此,快然自喜,以為得之矣,或預燭未來,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徵應,愈隱怪驚人,轉相推服,以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嘗從宋儒用靜坐功,頗嘗此味,故身歷而知其為妄,不足據也。天地間豈有不流動之水,天地間豈有不著地、不見沙泥、不見風石之水!一動一著,仍是一物不照矣。故管道、楊傻,予存學編所引,出山便與常人同也。今玩鏡裏花,水裏月,信足以娛人心目,若去鏡水,則花月無有矣。即對鏡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臨,取鏡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故空靜之理,愈談愈惑,空靜之功,愈妙愈妄。吾願求道者盡性而已矣,盡性者實征之吾身而已矣,征身者動與萬物共見而已矣。吾身之百體,吾性之作用也,一體不靈則一用不具。天下之萬物,吾性之措施也,一物不稱其情則措施有累。身世打成一片,一滾做功,近自幾席,遠達民物,下自鄰比,上暨廟廊,粗自灑掃,精通燮理,至於盡倫定製,陰陽和,位育徹,吾性之真全矣。以視佛氏空中之洞照,仙家五氣之朝元,腐草之螢耳,何足道哉!

四卻子曰:「談仁義、孝弟、心性,如數家珍,明白愷切,不獨可喚僧道,即吾儒皆當各置一通於座右。」


此習齋勸「參禪悟道、登高座發偈律的僧人與談清靜、煉丹火、希飛升的道士」及早回頭,從事周、孔人倫之道,不要再用心於佛老之「鏡花水月」中。

<喚迷途>之「第三喚」記寫作緣起曰:

此篇是喚醒西域真番僧者。我天朝人誤走迷途,固皆呼之使轉矣,西域番僧獨非同生兩間者乎?他既各具人形,便各有人性。予嘗自謂,生遇釋迦,亦使之垂頭下淚,固以其人形必之也。況今番僧亦不幸而生乎西域,為其習俗所染,邪教所誤耳,何可不救之使歸人倫耶!你若識天朝字,自讀而自思之;若不識字,能解天朝語,可求人講與你們聽。

正文曰:

你雖不幸而不生天朝,你獨無父母耶?你父母生下你,你便不做人父母生人,可乎?是釋迦誣了你。你求人講上兩喚聽,便惺的釋迦是邪說了。你看天地是個大夫婦,天若無地,也不能化生萬物,天不能無地,夫豈可無婦!你看見婦人,果漠然不動念乎?這一動念,卻是天理不容滅絕處。只我天朝聖人,就這天理上修了禮義,定就婚姻禮法,使天理有節制,以別於禽獸。然禽獸雖無一定配偶,而游牝以時,也是禽獸的天理。若人無配偶,是禽獸的天理也無了,豈非天地父母惡物乎!你們也當從我天朝,行婚禮,配夫婦有一定配偶,這便是人道了。力不能回家的,便在天朝娶妻,學天朝人手藝,做個過活,成個人家,生下子女,萬萬世是你們後代了。力能回家的,將這喚迷途帶去,講解於你國人聽,教他人人知釋迦是邪教,也學我天朝聖人的道理,孝弟忠信,你們就是正道的祖師了,你們就是你國的聖賢了。與你國添多少人類,添多少親戚,添多少禮義,便是大有功德,天神必加福祉。你們子孫為官,為宦,為帝,為王,都是有的。你們看我天朝為帝為王的,為國公、侯、伯的,官宦的,多是羲、農、黃帝、堯、舜、周公、孔子子孫。我教你歸人倫,是慈悲乎?釋迦教你斷子絕孫,做個枯寂的鬼,是慈悲乎?你思量思量!

你們凡往天朝來的,都不是庸俗人,或奉你本國王命進來,妄說做國師的,或差來納貢的,或差來觀天朝虛實的,或彼處豪傑自拔,要到天朝顯才能的,或彼國不得志,求逞於天朝的,大都是聰明人。且說你國也有夫妻否?也有兒女否?也有鄰里鄉人否?也有君臣上下否?夫妻也相配合否?生兒女也愛他否?兒女愛父母否?兒女同生也彼此抬敬否?鄰里鄉人也相交好否?君臣上下也有名分否?吾知其必夫婦相配也,必父子相愛也,必兄弟同生者相敬也,必鄰里相好也,必上下有分也,這便是凡為人類者自然的天性,必有的道理。我天朝聖人,只因人自然之性,教人必有之道。因人有夫妻相配,便教他以禮相合。夫婦必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禮備而後成,成後還要相敬如賓,相成如友,夫義婦順,這叫做「夫婦有別」。那佛斷絕夫婦的好,還是夫婦有別的好?因父子相愛,便教他父慈子孝。父慈不但幼時懷抱養育,大時還教他仁義,管他幹正事,子孝不惟衣食奉養,還要和敬並盡,朔望節令還行參拜禮文,沒後還有許多喪祭道理,這叫做「父子有親」。那佛斷絕父子的好,還是父子有親的好?因人兄弟相敬,便教他兄友弟恭。無論男兄弟,女兄弟,都是兄愛其弟,弟尊其兄,一坐一行都有禮法,不得欺侮,不得僭越,這叫做「長幼有序」。那佛兄弟無情的好,還是長幼有序的好?因人鄰里相好,便教他同類相交謂之朋,同志相愛謂之友,以實心相與,以實言相告,這叫做「朋友有信」。那佛棄絕人類入深山的好,還是朋友有信的好?因人上下有分,便教他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這叫做「君臣有義」。那佛斷絕君臣的好,還是君臣有義的好?我天朝道理,只有這五件,制許多刑政法度之文,禮樂兵農之具,水火工虞之事,都是要節宣這個,維持這個。當東漢時,有幾個沙門傳佛道入天朝,釀成無窮大禍,鳩摩羅什等又翻譯西域經文,傳有許多邪說,以惑天朝之民,這都是天地的罪人,你們更不可效尤。若能醒解我的言語,把我天朝聖人的道理傳往西方,將喚迷途翻譯成西方的言語,使人都歸人倫,都盡人倫,莫說父盡父道,子盡子道,君盡君道,臣盡臣道,你西方諸國享福無窮,只人也多生幾千萬,豈不是真善果!勉哉!


此篇乃習齋喚醒「西域真番僧者」的文字。由其曰「你看見婦人,果漠然不動念乎?這一動念,卻是天理不容滅絕處。只我天朝聖人,就這天理上修了禮義,定就婚姻禮法,使天理有節制,以別於禽獸。」,可見習齋把道德規範(即天理)視為自然情欲之有節,近於日後戴東原之立場。

卷二又有<喚迷途>之「第四喚」,習齋記述寫作緣起曰:

前三篇喚迷途之人已畢,此篇又專為名儒而心佛者立說。雖在五倫之中而見涉禪寂,如宋蘇東坡、明王弇州之徒,小有聰明,見聞濫博,啟口成辯,舉筆成文,不惟詞壇之雄,而無識之人且尊為儒者。其實邪正不明,得罪名教,一生學力,萬卷文章,只此一誤,舉無足觀,惜哉!

正文曰:

歐陽文忠與蘇文忠,人品學問,俱難軒輊,只佞佛一節,蘇斯下矣。佛之為邪,易明易見。長公之才,把筆何等氣力,立朝何等風節!到《大悲閣記》、《四菩薩記》等文,便卑鄙不堪,迷惑如田間村婦語,何其於堯、舜、周、孔之道頓忘,《四書》、《五經》之理遽萬里也!必是自幼生長川、蜀之地,習見僧人,多讀佛書,入鮑魚肆不覺其臭矣。文人看書,可不慎哉!

老泉(案:指蘇洵)傳家,原是文人伎倆,雖好讀《孟子》,只要討出文法,不是明道。故其夫妻皆佞佛,並其聰明子亦誤之矣,豈不可惜!

歐陽文忠公大有過人論頭,如說「聖人教人,性非所先」,其識高於程、朱一派。蓋聖人教人,只是六德、六行、六藝,端木子明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性道不可得聞」。程、朱一派好談性道,置起聖門時習事功不做,蓋亦隱為禪惑,不覺其非,卻說永叔為誤,異矣!如作《本論》,勝於柳、蘇諸人,但他亦是從文字起見,只作一篇好文字耳,亦不是全副力量衛聖道辟異端的人。公若向此處做工夫,與子瞻相交最深,自可一言而救正之,何至聽其惑迷而不返也!且與鄭公同在政府,若常講明邪正之理,鄭公亦必相感而化。以二公之賢而不能化,亦未聞辯論救正之語,固知其非用功於辟異者矣。且與韓、富二公,三賢秉政,大權在手,正當舉其所謂禮樂者實行之矣,乃亦全不掛口,益見其為文字之見,非孟子本領矣。

《本論》亦非確當之理。醫書云:「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今佛氏之害彌天漫地,如人遍體瘡瘍。若是而言從容調理血氣乎,抑急須針膏擦洗之方也?佛之害中人,便昏亂狂顛,發作便窒氣絕生,正如風痰急症,風不散則立刻癱瘓,火不解則立刻譫語,痰不吐不下則立刻喪命。如是而言從容補陰陽乎,抑急須湯丸灸薰,散風降火,吐下頑痰之法也?佛之害在一日,則此一日中普天下添多少人為僧,便斷多少人血脈,如病瘟疫天嘷包,遲治一日便多傳染幾人。如是而言采參於朝鮮以補中,斬兕於羌國以解毒乎,抑現用防風、荊芥以汗之,芩、連、惡食、金銀花之屬以解之為當也?公之言曰:「幸有一不惑者,方艴然怒曰,將揮戈而逐之,有說而排之。千歲之患遍於天下,非一人一日所可為,民之沉酣入於骨髓,非口舌之可勝,莫若務本以勝之。」嗟乎!公第甚言當務本耳,不知卻味醫家急則治標及標本兼治之法矣。是聖人不生,禮樂不興,便任佛氏之滅倫傷化戕賊民生而不救乎?不幾如朝鮮之參,羌國之兕不至,遂聽瘟疫、天嘷包之死喪傳染而不治乎?何以為醫也!乾坤中揮戈逐佛、著說排佛者,若傅尚書、韓吏部、胡致堂,其表著者,公亦其一人矣。若非有公輩數人「不忠不孝」數語,《佛骨表》、《原道》、《本論》數文在,乾坤更不知何底矣。非一人所可為,雖千萬人亦一人之倡也,非一日所可為,雖千百年亦一日之積也,救得一人是一人,轉得一日是一日,正得一分是一分。又曰「民之沉酣骨髓,非口舌所可勝」,亦未之思也。積蚊成雷,累畫成冊。吾儒在上者則興禮樂以化民,在下者則崇仁義以明道,彼佛何所有哉!徒以口舌簧鼓,轉相惑誘,遂亂天下至此,吾獨不得以口舌救之乎!天相吾道,吾人而在上也,一面興禮樂,謹學校,以修其本,一面立法禁,施誥命,以治其標;天不相吾道,吾人而在下也,一面崇仁義,勵躬行,以修其本,一面詳辯論,著書說,以治其標。夫禮樂明,則人才出而操戈排佛者益眾,此本而標之之法也;辯論著,則君相悟而禮樂興,此標而本之之法也。庶幾其善醫矣。

愚蒙人為禿番所欺固可憐,聰明人未聞堯、舜、周、孔之道,見異而遷亦無怪。所可惡者,柳、富、蘇、王以絕世之才,讀孔子之書,有目而不分黑白,有耳而不辨鍾磬,時而堂堂正正,談理如海潮河決,時而窒心眯目,迷惑如村婦牧兒,最足以侈愚僧之口,迷俗人之向,此君子所深為痛恨者也。紙上雄文,立朝氣節,皆孔子所謂「其餘不足觀」者,功不抵其罪也。明之弇州輩,特一文士耳,未必有大君子與之交也;柳則友韓矣,富、蘇則友歐陽矣,柳、富、蘇之不虛心受益,韓、歐之不極盡規勸,均可憾也。今世而有韓、歐乎?遇友人之柳、富、蘇者,宜極盡其救正,正之不可而再,再之不可而三而四,此非小故也。今世而有柳、富、蘇乎?遇友人之如韓、歐者,則宜虛心受益,改轍自新,勿取誅於君子可也。試看賈島一詩僧耳,從昌黎而歸人倫,尚來千古美談,況吾儒中豪傑,而可自誤乎哉!

三代後,唐之昌黎,宋之程、朱,明之陽明,皆稱吾儒大君子,然皆有與賊通氣處,有被賊瞞過處,有夷、蹠結社處,有逗遛玩寇處,今略摘一二,與天下共商之;非過刻也,恐佛氏藉口,與儒之佞佛者倚以自解也。昌黎誅佛不遺餘力,死生以之,真儒陣戰將也。惜其貶潮州時,聞老僧太顛,召至州郭,與之盤桓,及其將行也,又留衣服為別。夫使太顛可教,則一二見可化之歸儒,不可教,則為不就撫之猾寇,又何久相盤桓,留衣相贈乎,不幾夷、蹠結社乎!及孟尚書聞其事,貽書致問,又稱太顛「頗聰明,識道理」,予閱答書至此,大為驚異,世豈有為僧之人而識道理者乎,豈有識道理之人而為僧者乎?則昌黎所見之道理必尚有微異於孔、孟者矣,則昌黎之交太顛必尚有微為瞞過者矣,不幾逗遛玩寇乎?周子《太極圖說》已多了無極二字。極乃房上脊檁,是最上之稱,又加以太字,是就無可名處強指之矣,又何所謂無極乎?至其言性,又不合加一惡字,故程、朱由此皆誤言氣質有惡,又言氣質為吾性害,是即為六賊之意浸過儒道分界矣。朱子盡力與象山辯無極二字,是即為佛之空,老之無隱蔽矣。至程子作詩,說「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又云「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朱子動輒說氣質雜惡,動輒說法門。陽明近禪處尤多。習俗移人,賢者不免。所謂與賊通氣者,此也。

儒之佞佛者,大約是小智慧人看道未貫上下,或初為儒者,而功力不加,畏聖道之費力,半途欲廢,又恥於不如人,遂妄談空虛以誇精微者,或貪名利,工文字,名為儒而實不解聖道為何物,亦如愚民見異端而驚喜者。至惑地獄禍福之說而從之者,民斯為下矣。何謂小智慧見道未貫上下者?彼多謂「佛之上截與吾儒同」,或竟謂「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此其人學識未大,未能洞見性命之本及吾道體用之全,見宋、明儒者之所謂性無能出乎佛氏之上,一聞禪僧之談心性,遂傾心服之,謂上截儒釋原不異也。嗟乎!不幾如吾《存性編》中所云根麻而苗麥乎,天地間豈有此理!有上截本仁而下截不愛父母者乎?有上截本義而下截不敬君上者乎?抑其上截之原非仁義也?吾儒以仁義禮智信為性,而佛以空虛不著一物為性。以仁義為性,故忠孝者仁義之發也,仁義者忠孝之源也,後截之忠孝與上截之仁義,如樹之根與枝一體也。佛之上截總一空,故為不忠不孝之教,斷絕倫物,下截亦總一空也,又焉得上截同而下截始異哉!此輩猶能見宋、明儒者之性者也。至謂「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者,又並宋、明儒之性未之聞,平日徒以章句目儒業,即粗聞仁民愛物作用,亦第視為後起事。不知堯、舜之精一執中,三事六府之體也,三事六府,精一執中之用也;周、孔之一以貫之,三物四教之體也,三物四教,一貫之用也;如樹之根本枝幹,通為一體,未可以精粗分也。故無根本則無枝葉矣,無枝葉則非根本矣,梧檟之根,藏土千年,與穢腐同譏。彼佛氏固未可以精言也,又何者是其精乎?以腐穢為精,愚之愚者矣,何為以初為儒功,半途而廢,妄談虛空以誇精微者?人性皆善,雖甚惡人必有善念一動之時,雖甚濁世必有特起作聖之士。但吾儒之道,六歲教名、數,七歲教別,八歲教讓,九歲教數日,十歲學書、計、幼儀,十三歲學樂、舞,十五歲入大學,凡六德、六行、六藝,一切明親止至善者,俱步步踏實地去做。二十歲尚不許教人,到三四十,發揮其幼學者,進見之君民,退式乎風俗。今世全錯了路徑,少小無根本,粗者求之章句,精者求之靜敬,到數年或數十年後,全不見古人充實大化之我貺,全體大用之我醻,再進無工程之可據,回顧無基本之可惜,又恥於奔寶山半生作空手回之漢,遂放達者為莊周、李贄之流,謹飭者作龜山、定夫之輩。非以欺世也,略以自塗抹其作聖初心,而不染於禪者鮮矣。不知世降學晦,孔徑久荒,即虛花無果,前路弗憑,正宜返求之實地,雖六德之一德,六行之一行,六藝之一藝,不自失為儒也;即精力已竭,尺寸莫贖,惟當痛自悔恨,如漢武輪台之詔,亦自千古共諒,何必益為虛大而背叛於聖道之外哉!君子思之!何以謂名為儒而實不解聖道,亦如愚民之見異而喜者?自幼惟從事做破題,捭八股,父兄師友之期許者,入學、中舉、會試、做官而已,自心之悅父兄師友以矢志成人者,亦惟入學、中舉、會試、做官而已。萬卷詩書,只作名利引子,誰曾知道為何物!故以官長、進士、舉人,而聽講於村俗僧人,驚道妙而師事者有之,以秀才而信旁門邪說,入焚香會者有之,豈儒者而喪心至此乎,抑原未嘗於儒道參一解,行一步也?況做秀才而貪利肆行,為官長而染指負上,中氣必餒,中心必懼;明懼朝廷之法,幽懼鬼神之禍,一聞佛者顢頇之說,烏得不悅;一聞空名利之談,烏得不服;一聞懺悔消災之技,又烏得不甘心也?況僧道惑世誣民之巧,網亦密矣。地獄報應之說,僅足惑天朝之愚民,痘疹送生仙妃之說,僅足惑天朝之婦女,士大夫不之信也;又創為文昌帝君之神,謂司人間科甲貴賤;又恐其教之淡薄苦寂,士夫未必肯受也;又創為准提菩薩會,每月只幾日不食酒肉;又許那藉以遂其口腹之慾。予之以不得不悅,不得不服,不得不甘心之勢,而又開之以不甚苦而易從之門,烏得不莫之禦而從於邪也!雖然,天理自在人心,猛一覺照,愚蒙之夫無不可去邪而歸正,況我輩士夫聰明傑秀,高出尋常萬萬者乎!急出幽壑,返登喬木,是所望於今之君子!

地獄輪回之說,我天朝聖人全未道及。仲子路才一問事鬼神,問死,便截斷不與言。蓋人之與天地並大者,盡人道也。盡人道者,方且參天地,贊化育,盡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捨生人之理而不盡,暇問鬼道乎!故地獄無之乎?君子不道也。有之乎?則君子行合神明,自當上升為聖,為賢,為神。彼滅倫敗類不作生理之佛、之僧,生時已背叛人紀,脫離人群,不可以為人矣,死後其可對冥府之神乎?不知神之所欽重福利者,其在忠君孝親者乎,其在無父無君者乎?且不忠之臣,但愧忠臣耳;不孝之子,但愧孝子耳;而猶為君之臣、父之子也。設冥府果因生前之行而擬之罪,恐視夫舍君而不之臣,舍父而不之子,尚有輕重差等也,況不為亂臣賊子者乎!故明舍人道而好談幽冥,盡人皆不可,而佛僧更非所當言,奈何反以我輩全人倫之人,而聽彼言之妄?可謂愚矣!

禍福懺悔之理,若聽信僧言,更為可笑。古人云:「積善之家,降之百祥;積不善之家,降之百殃。」又云:「鬼神福善而禍淫。」《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此禍福正理也。成湯改過不吝,顏子不貳過,此悔過改過正理也。若能日畏天理,日畏王法,不作虧心事,尚矣!即貪財好色,做出無狀,猛然一醒,痛改昨非,成其今是,孝親敬長,忠君愛民,恤孤濟寡,救難扶危,真心實力,足以格天地,感鬼神,況於人乎!去卻半生惡,成此半生善,或掃去五分惡,成其五分善。昔伯夷不念舊惡,孔子見人一善而忘其百非,吾以為神明亦當如是。只真心自新,便為君子,自是朝野欽之,鬼神敬之,又何借佛力僧經,作三昧法水哉!今有人,罪惡種種,官府將依律定罪,或有言此人素孝,此人素弟,或有言此人素有大功於國君,有大功於生民,則周禮八議之法可行;若空言「再不敢了」,官其減罪乎?若言出於大聖大賢,或忠臣孝子,或朝廷貴人,官府或因而少滅其辜,亦未可知也。今誦西番邪妄之經,依佛氏不忠不孝之鬼,而求以免禍辟,如作竊盜而求強賊為之請討,罵兄嫂而借弒父母者為之先容,罪不更加之耶?願熟思之!


此習齋意圖喚醒「名儒而心佛者」,其中極盡批評之能事,被批評之人物包括歐陽修、蘇軾、宋代諸儒、陽明等。其強調禍福源於人之道德行為、聖人之道乃盡人之道等,此大約和儒家之一般共識相合,其雖不了解宋儒,但其同為儒家學者則無可疑。

習齋最後撰有<喚迷途>之「第五喚」,其記寫作緣由曰:

儒名而心禪者,大足為世道人心之害,既呼回之矣。世間愚民,信奉妖邪,各立教門,焚香聚眾者,固皆俗鄙無足道。然既稱門頭,亂言法道,群男女廢業而胡行,誘惑良民,甚至山野裏比皆遍,則其為害亦不小矣。愚民何知,不過不曉念佛看經之為非,不知左道惑眾之犯律,妄謂修善而為之耳。若不急急喚醒,恐他日奸人因以起事,則黃巾、白蓮之禍恐即在今日之「皇門」「九門」等會,上廑國家之憂,下坑小民之命。新河之事,不已可為覆車之鑒哉,此篇各因其愚而開明之,庶迷途上個個喚回,共由蕩平之正路,是予之願也。

正文曰:

吾觀當今天下,僧道是大迷途。其迷途中之岐途岔路,或有信佛,或有信仙,或仙佛兼奉,而各立教門,交相誘引,焚香惑眾,各省下蓋多名目,吾未之遍游而全知也。惟就吾之近地眼見者,一一正其誤而喚之回,則他省府州縣,名目雖不同,而凡不遵子臣弟友之道者,便是邪說,不安為朝廷百姓而名為道人者,便是左道,皆可類推而急醒改之。大率你們做頭行的,都說是正道,要化人,你們做小道人的,都不肯說是邪,只當是修善。這「善」字不明,「修」字不講,是天下大關係也。在位大人,惟大學首章三綱領是真善。實去明德,實去親民而止至善,自格物以至明德於天下,當先者便先加工夫,當後者便後加功夫,這便是真修善。外此者都不是善,都不是修善。無位的百姓,只今聖諭,朝廷官府立鄉耆鄉約講解教人的,木鐸老人朔望搖鈴曉諭的,便是真善;實去孝順父母,實去尊敬長上,實去教訓子孫,和睦鄉里,各安生理,勿作非為,便是真個修善。若去口中念不忠不孝的佛,聚會講無影無形的經,這不獨犯王法,大是得罪神明。你們聽那邪說久了,迷的深了,如今說是犯王法,你們不解。譬如你們姓張,你們的兒子卻說他不是你兒子,「我姓李」,你們容他不容他?朝廷以道化天下,我們就是他道中人,你們而今另立門頭,說「我別是一教」,這便是反了教了,便和你兒子不從你姓從人姓一般,朝廷怎麼容的?今日發文,明日發禁,你們不曾見麼?京中剮了甚麼「無生老母」,殺了許多倡邪道人,你們不曾聽的麼?你們那頭行哄你們說:「上頭不是拏持齋念佛的,是恐怕聚眾謀反。」不曉的聚眾謀反是別有律條,不與持齋相干。持齋念佛,叫做左道惑眾,是大犯法的,便是一個人持齋立教,也該問罪。又說:「他若是拏我,我便吃酒肉。」不知上面不是為你不吃酒肉,是為你另立教門。你如今可醒那犯王法的去處了麼?其得罪神明在何處?我說與你深微道理,你們也不解,且就明白的與你說:你們家下供佛的,供仙的,三世再無不得奇禍的,再無不得斷宗絕嗣的,再無不得惡疾的。這是怎說?他是忍心舍世的很鬼,他是無子無孫的絕魂,你們把那很鬼絕魂招到宅上,焉得不作禍?焉得有子孫?且如今人請幾個和尚道士來住在宅內,是好不好?且佛亦非以不好事故意加你,辟如一人吃著山藥甜,遇心愛的人,亦必教他吃山藥;又如溺者喜人溺,縊者喜人縊。佛以覆宗絕嗣為好,你們敬他,以氣相召,也叫你覆宗絕嗣,是必然的了。我們宅上自有當祭的五祀正神:門、戶、中溜、井、灶。古人祭五祀,或令庶人只祭二祀、一祀,至於士庶人各祭其祖先,又是古今通法。今你們不祭五祀,不祭祖父,專祀邪神,辟如你們兒子有酒食,只將去與張三、李四吃,反不孝父兄,你心下惱他不惱他,責懲他不責懲他?神明自是不容,加禍來,祖先自是不救,此所以得罪神明先靈也。你們如今可醒的了麼?你們當初原是要修好,只差走了路,拏著不好當好修。朝廷官府也還憐憫你們,也還寬待你們,從容曉諭,教你改圖。更有一等可惡的,聽見傳下禁旨,官府告示,反說是「颳風裏落病棗」,也把怕王法歸正道的好人,反說是病棗不耐風,你們執迷不醒不遵王法的倒是好棗,把王法比做狂風。而朝廷官府聽的此話,真個拏起來,殺起來,怎麼了得?有識者替你寒心,急醒,急醒!

上一段是大概勸諭天下走邪門的。我直隸隆慶、萬曆前風俗醇美,信邪者少。自萬曆末年添出個「皇天道」,如今大行,京師府縣以至窮鄉山僻都有。其法,尊螺蚌為祖,每日望太陽參拜,似仙家吐納采煉之術,卻又說受胎為「目連僧」,口中念佛,是殆仙佛參雜之教也。其中殊無好奇尚怪,聰明隱僻,大可亂世的人,不過幾個莊家漢,信一二胡謅亂講之人,當就好事做,不知犯王法,亂人道,得罪神明,亦不可不喚醒他。如你們不吃酒肉,古聖人經上說「為此春酒,以介眉壽」,又云「七十非肉不飽」,是聖人制下養老的物,若是不好,聖人便不教人吃了。若有一等性甘淡薄的人不愛吃也不妨,但不當胡說胡道。甚麼是胡說胡道?即如你們喚日光叫「爺爺」,月亮叫「奶奶」;那是天上尊神,我們是百姓最小最卑,那可加以名號?你看,北京才有日壇月壇,天子才祭的他,便是都堂道府也不敢祭,況我們愚民,每日三次參拜他做甚麼?我嘗教一「皇門道」人說:「你去一日三次參拜你縣官,看何如?」他說:「怕竹板打。」參拜縣官便怕板打,若去輕瀆朝廷,頭也斫了。你終日輕瀆那天神,還是降災不降災?所以你們多大災,多滅門,這個是犯王法,得罪神明的一端。又如你們把「日」改做「晌」,把「月」改做「節」之類,也只說是尊日月,不敢沖犯之意。不知我聖人書上說:「非天子不議禮,不考文。」那官府行文都叫「日月」,沒有改就「晌節」的禮,沒有改就「晌節」的文。你們私議私改,是又一天子了,看是小事,卻犯大法。又如你們把天上參宿叫就「寒母」,又叫「三星」;不知天官書上是「七星」,上面還有兩大星叫「參肩」,下面還有兩大星叫「參足」。你為甚麼把天神去了他手足?你們把天上房、心二宿,合成一座,叫就「暖母」,不知豎四星是「房」,橫彎三星是「心」,你們混雜二宿為一。律上說:「妄談天象者斬!」這信口胡說,卻犯了大法,你們那裏知道?又如你們男女混雜,叫人家婦人是「二道」,只管穿房入室,坐在炕頭上。不知我聖人的禮,男無故不入中門,女無故不出中門,叔嫂尚且不通問,父兄於女子既嫁而歸,尚且以客禮待之,至親骨肉亦必避嫌,那有婦女往異姓無乾的人家去上會的禮?那有異姓無乾的男子入人內室的禮?這大是壞人道,亂風俗,你們怎麼不顧體面?我不忍細說,你們思量思量!古人云:「天地之性人為貴。」我們在萬物中做個人,是至尊貴的,怎麼反以蟲類為祖師?便成個仙佛,也是人妖,也可羞。況你們見成了多少仙,多少佛?儘是無影妄談,你們從今莫信他了,回頭做朝廷好百姓,省做會的財物,孝父母,敬兄長,養子弟,省上會的工夫,作活計,過日子。只守王法,存天理,便是真正的善,便受真正的福,免得官府今日拏,明日禁,免得鄉人這個把持,那個訐告。

直隸區處,「皇門道」外,「九門」最多,其犯王法,得罪神明,是一理,何用多言!但你們愚民,若不就名色一一說破那不是處,你們不醒,必有說那門是邪,這門不是邪的,便不肯改邪歸正。「九門道」是斂錢給神掛袍上供的。你們思量,府縣官長叫人斂錢做衣穿否,做飯吃否?苟非異樣贓官,斷無此理,況於神乎!神要衣食做甚麼?辟如百姓有人斂錢與官做衣食,必是奸民,官府知道,必是打死。神亦如此,定加你罪。你看你那師傅們,都被惡災,都絕後了,你還不怕麼?又如你們申文上表上帝,你看,知府巡道那樣大官還上不得本,必自巡撫轉本。當初蠡縣道徐某,拏了殺官破城的大寇,以為有大功,差人上本,差官當拏赴刑都,將徐問罪,你們聞知否?道官尚且上本有罪,況你百姓上表於上帝,豈不大得罪麼?又如你們擺幾碗豆腐涼粉,請甚麼「玉皇上帝」、「東嶽天齊」、「城隍」、「土地」,我們聽的大為寒心。你們擺下那等東西,敢請縣官否?縣官且請不得,請許多尊神來做甚麼?褻瀆神明,罪必不赦,思量思量!又如你們供養仙佛在宅上,朝夕朔望焚香叩頭求福,你們思量,人家請幾個和尚道士常住宅內如何。定是不好。佛、菩薩、仙師,都是斷子絕孫,不忠不孝之鬼,凡招這邪氣在宅,自是不祥。看巫蠱鎮魘之術,但埋藏些骨董物件在宅上,便能禳禍,看那邪崇中惡之疾,但占些眚魅之氣在人身,便能為災,況常常供此惡鬼,豈不發凶!所以你們供邪神三世者,斷無不絕。你們想想是如此否?

他若「十門」,專以跪香打七為修善。你看,世間有錢的,叫人跪他幾炷香,便將錢與他,有這理否?便有之,是好人否?那有神明叫人跪他便給福的?可謂愚矣!世間豈有幾日不吃飯便得了道的,又豈有幾日不吃飯便可得福之理?這都是邪人弄個奇怪,驚哄你們,總不如信奉家宅正神,孝敬自己的祖父,方是正道。又若「無為」、「大乘」、「龍華」等,名目不一。即如古之黃巾、白蓮,隨時改變名色以欺愚俗,小之哄騙錢財,欺誘婦女,大之貽患於國家,釀禍於生民。前朝白蓮之害,近日新河之事,你們不曾聞乎?何不知懼也?你們陷於邪說者深,初聞吾言,未必不怒。請細細思量,方知我愛你們苦心也。看來也與你們無干,你們本心是修善,我們儒者不自明其道,無人講與你們聽,不知如何是善,卻差走邪路上去,我們殊深可愧也!

聞河南一省白蓮教中人,因自明朝山東某反,朝廷大禁,又改名「清茶會」,又叫「歸一教」,愚民從之者甚眾。其法,畫燃燈佛,供室中幽暗處,設清茶為供獻,閉口捲舌,念佛無聲,拈箸說法,指耳目口鼻皆是心性。你們不知道朝廷法,任你改換多少名色,就如「黃門」「九門」,一般都是犯禁的,只做好百姓,孝弟忠信,是善人。你們供燃燈佛,比人家念的阿彌陀佛、釋迦佛改了個名色,也不過是西域番人,當不得我天朝聖人,當不得我天朝皇上。我們現為天朝人,放著我天朝聖人的道不遵,我天朝皇上的法不遵,卻奉西番燃燈佛,這就不是了。我們愚民,只可做莊稼,做買賣,孝父母,敬尊長,守王法,存良心,便是本等,胡講甚麼心性?我們書上說「率性之謂道」,這子臣弟友便是率性來的,你孝父母便是為子的心性,你敬尊長便是為弟的心性。你們鋤田的人,胡講甚麼心性?胡說甚麼「歸一」?大凡邪教人都好說「三教歸一」,或說「萬法歸一」。莫道別的歸不得一,只我儒道祭自己的祖父,自家宅神,你們好祭西番死和尚,這歸一不歸一?要說一是性,你們把率性的子臣理都不知,卻尊他不忠不孝的佛,還歸甚麼一?要說一是空,越發不是了。只看我喚參禪悟道僧道的便醒的了,不必重敘。只你們要各人散去,務農,做生意,莫聚會胡說,便是好人。若有高年識字人愛隨個會,就遵朝廷法令講聖諭,大家相勸,年少做子弟的如何孝,如何做,年老做父兄的如何教子孫,成個孝慈風俗,和睦鄉里,各安生理,勿作非為,朝廷官府知道也歡喜。第一件,要知焚香聚眾,妨你莊農、買賣,正是不安生理,正是作非為了。

歷代帝王優禮儒生,做秀才時,便作養禮貌,一切差徭雜役,不以相煩。下自未入流,上至三公,皆用儒生做,而儒生不能身蹈道義,以式風俗,可愧一也。不為朝廷明道法,化愚民,可愧二也。不盡力辟辯佛仙二蠹,以救生民於荊棘,可愧三也。今日儒運,恐遭焚坑、清流之禍不遠矣!仆用是憂懼,輒為俚說,願凡為孔子徒者,廣為鈔傳,於以救生民,報國恩,回天意,庶仆懼心少下也。祝祝!


由於佛教主張出世,其敗壞人倫關係乃必然之結果。又北朝以來朝廷對佛教寺院禮待甚深,一方面給予寺院田地,一方面不用其交稅及服役,此除了令不少農民入寺為僧、尼外,另一邊廂即令國家之勞動人口及稅收大為減少。唐武宗、周世宗皆有滅佛之舉,此即源於佛教之盛行危及政權之存亡,非純然之宗教衝突也。習齋此喚屢言崇佛道者「犯王法」、「絕人倫」、得罪神明和朝廷,此大約仍是就「敗壞人倫關係」、「危及政權之存亡」兩處說,其他論證或有涉及下層人民迷信之成分,但要之此文乃是針對下層人民而寫,習齋這樣的論證方式亦無可厚非。吾人看此喚,或宜用習齋所言「請細細思量,方知我愛你們苦心也」作為心態,此即見習齋說法之真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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