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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流
2009/04/05 04:20:54瀏覽498|回應0|推薦3

在旅遊指南的邊緣 

 黄昏,多倫多的地鐵上,單身的年輕女遊客打開地圖,計劃今晚的遊踪。旁邊有熱心的本地人為她指點:這裏是安奈克斯,妳一定要去逛逛,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

 女遊客來自西班牙,萍水相逢的熱心人介紹的却不是什麽旅遊熱點。安奈克斯(The Annex),或者可以譯為擴建區,因為在一百幾十年前,這是從原有的多倫多擴展、加建出來的,不過一個多世紀之後,當初加建的邊緣地帶,早已比其他地方都更接近中心區。這裏雖然没有廣場高塔、湖光山色之類的觀光景點,却有别的吸引力:這裏有專門放映獨立電影的戲院;有非主流影碟店,可以租到極冷僻也極好看的片子,不少是第三世界的;有其貌不揚的漫畫店,裏面藏書豐富,包括英文版的馬榮成和黄玉郎,地下漫畫家Robert Crumb的作品更是不在話下;有小小的酒吧,洗手間往往兼當朗誦會場;有露天咖啡座,或運筆如飛、或咬着筆頭呆坐、桌面上的白紙久久不着一字的是作家;每年夏天,邊緣(Fringe)戲劇節在這裏擧行,一個半星期之内,一百多齣短劇,其中不乏實驗性的作品,在區内的小劇場從中午到深夜輪流演出,期間推着單車沿街在電燈桿上貼劇團廣告的,是編劇、導演或者演員…。這就是多倫多的擴建區,藝術氣氛最濃的一個區域。

 緊貼着擴建區西邊的一段布魯爾街是韓裔聚居處,韓文招牌到處都是;再過去就是克里斯蒂公園 (Christie Pits),每年十一月聖誕老人大游行的起點,透過電視向全世界許多國家轉播。公園還有個棒球場,到了夏天逢周日下午有球賽,不是言過其實的職棒或其他職業球賽,球員年薪動輒上百萬,球技却往往與薪酬不相稱;克里斯蒂公園的球賽不賣票,帶把椅子或席地而坐就可看球,賽果不會成為第二天體育版的頭條,也没有人會在意誰勝誰負,體育活動純粹只是體育活動。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條河

 冬天來看聖誕老人、夏天來看打棒球的人很少會記得:七十年前,克里斯蒂公園曾爆發過一場大暴動。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那場由納粹分子和猶太人摩擦而起的衝突迅速演變成大械鬥,雙方共有上萬人參戰。

 而在那場大械鬥之前,在死人百萬的西班牙流感肆虐之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克里斯蒂公園並不存在。公園的所在地,當時是一條河。河並不大,因此稱為溪;溪流入安大略湖的一帶以前曾駐有戍兵,因而名為戍兵溪(Garrison Creek)。

 差不多就在擴建區剛剛建成的那段時間,嬰兒期的多倫多也開始成長,戍兵溪對都市發展帶來許多不便,最後當局决定將溪流埋入地底──並没有填平;直到今天,戍兵溪仍然在流,只是不見天日已百有餘年。

 春寒料峭,這是三月杪四月初的天氣:聖誕老人的鹿車已遠,棒球季却還没開始。那位地鐵上的西班牙遊客,即使來到擴建區,也是什麽都看不見的,但她可以跟着路標的指示,以克里斯提公園為起點,漫步一趟戍兵溪的流域。

 克里斯提公園一角有地圖一幅,可以看出戍兵溪當年的面貌,沿路更有路標以箭頭指示溪流方向,順着箭頭走去,進出彎曲起伏的街道──也才恍然街道之所以彎曲起伏就是地底下那道伏流的原故;一場超現實之旅穿過尋常巷陌、學校操場、植滿路樹的窄街、小草坡,到了熱鬧的皇后西街,有個更大的公園Trinity Bellwoods Park,公園東南角地上有銅碑一方,刻着戍兵溪的流域圖,碑的四周並飾以二十多種文字的「水」字;;而戍兵溪遺跡唯一尚能見於地面上的部分,則安靜地隱藏在一條小街上:馬路邊有一堵矮牆,高約及胸,乍看好像沒什麼道理,不知幹嘛好端端在行人道上冒出來這樣一堵莫名其妙的牆,其實以前這裏有一座橋,已經連同戍兵溪一起被埋進地底,矮牆,就是那座橋沒完全被埋掉的護欄。走在這裏,你仿彿走過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地上是林蔭的行人道、煩囂的市聲,地下是一道橋,比什麽都真實的就横亙在你的脚底下,却已是陰陽永隔,不得相見。

 先輩的都市規劃者,為了建設一個視覺上整齊有序的城市,不惜把戍兵溪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以為就可以眼不見為「净」,事實並不盡然:以前雨水直接落下溪中,流入安大略湖,潔來潔去;如今戍兵溪成了下水道,與溝水同流,便不能不合污,溶化的雪水、暴風雨後的雨水冲下溝渠,來不及處理就流入湖中,夏天一來,湖畔的沙灘往往因湖水污染而被迫關閉。

 

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一個現代劇團以戍兵溪為座標,製作了《河流》三部曲 (Something About A River trilogy) 一劇。三部曲分别在戍兵溪遺址的上中下游三個地點,在三個不同季節演出,而以戍兵溪為象徵貫穿全劇。在都市發展的過程中被埋進地底的河流,象徵什麽呢?被壓抑的欲望?非主流派?集體潛意識?地下文化?也許都是吧。當戍兵溪隠没之後,緊隣其旁的擴建區在往後的百年間漸漸形成的地下/邊緣文化群體,也許並非偶然?也許戍兵溪留給我們的,並不僅僅是彎曲起伏的街道而已?

 説到象徵,河川、流水,陳腔濫調一點的便象徵時間,從「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到「浮雲一别後,流水十年間」,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仿彿無形的時間經過視覺化的處理之後,顯影出來的就是流水。兩者也確實有共同的特性:源源不斷、滔滔不絶、不可攔阻、不可抗禦、不可逆轉。

 戍兵溪下游,當年的戍兵已杳,而溪水仍然在流;新興的都市把戍兵溪埋在地底,埋在人們的記憶底層,溪水仍然在流;溪流成為下水道,被溝水污染,溪水仍然在流,仍然在流,仍然在流。許多許多年後,今天的大都市或許會没落、衰頹、甚至消失,但只要源頭仍在,戍兵溪就會一直流下去。

 時間的源頭在哪裏呢?

 時間和戍兵溪又悠悠流過了一個多世紀。近年來鑒於陳舊的地下水道日久失修,不斷有人建議將戍兵溪重新發掘出來,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以在某種程度上抒解湖水污染、沙灘關閉的問題。人世的故事總是這樣的:凔海化為桑田,桑田復又化為凔海。只是凔桑變遷之間,説不定便是二三百年,凡人肉眼看不到那麽遠,只能自其不變者而觀之,且沾沾自喜,以為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羡乎。

 戍兵溪則仍盡責地流着。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戍兵溪仿彿印証着詩人説過的話,在凡人肉眼所不能見的另一空間。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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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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