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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29 22:12:03瀏覽621|回應0|推薦1 | |
衛道巨擘 韓愈 (769—824) 韓愈是唐代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在中國文化史上佔有顯著地位。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一文中讚揚說:“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曆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複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儘管韓愈生前生後,褒貶莫一,但總的說來,一直享有很高的聲名。在明朝以後,甚至被當作神在吏部和學府中供奉。韓愈不僅是唐宋古文運動中的一員健將,也是由漢唐注疏之學向宋明新儒學轉變過程中的一位關鍵人物。 一、坎坷仕途 剛直秉性 韓愈率退之,唐代宗大曆三年(西元768年)生於鄧州南陽(今河南孟縣西)一個世代官宦之家,因他的先世曾居昌黎(今遼寧義縣),故韓愈也自稱昌黎人。七世祖韓茂曾于後魏立過大功,被封為安定王。父韓仲卿,做過武昌(今湖北鄂城)令,官至秘書郎。在任武昌令時,因為政清廉,愛民如子,離任後當地百姓為他樹碑頌德,當朝大詩人李白寫了《去思碑》讚揚他的政績。韓愈的叔父韓雲卿曾任監察禦史,以文章名於當世。韓愈的伯兄韓會官至起居舍人,後來貶韶州刺史,善清言,有文章。韓愈就出生於這樣一個累世官宦的書香之家,自幼受到家學薰陶,對源於中土的儒家文化有著深厚的感情。 韓愈的母親早逝。3歲時,他又失去了父親。小小年紀痛失雙親,他的伯兄韓會承擔了撫養他的責任。韓會對韓愈後來的學術思想產生過重要影響。宋人王钅至甚至認為韓愈“本六經、尊皇極、斥異端、節百家之美而自為時法,”是由“兄弟師授”[注]。7歲時,韓愈隨伯兄來到長安。這時,韓愈已能立志於學,一日能記誦數千言,言出成文。所學包括經、史、百家之言,而以儒家文化的經典六經為主。《舊唐書•韓愈傳》說他“幼刻苦學儒,不俟獎勵”,他在後來《答李翊書》中也說:“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注],表明他自幼服膺孔孟,崇信儒經。這種讀書生活對於他後來高舉儒家正統的大旗,力排佛老“異端”,具有重要影響。韓愈不僅努力鑽研六經,而且對三代兩漢的古文也有特別濃厚的興趣,尤其喜愛司馬相如、董仲舒、司馬遷、揚雄的文章,他後來力倡文學創新,鄙時文而尚古文,在青少年時期已經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唐代宗大曆十二年,韓會因黨元載,被貶官嶺南韶州,這時韓愈年僅10歲,隨伯兄到了南方。不久,韓會病死於貶所,韓愈由兄嫂鄭氏撫養,護送伯兄的靈樞歸葬于河陽老家。唐德宗建中、貞元間,李希烈、朱氵此相繼作亂,中原多故,韓家百口避地江南。動盪不安的時局,促使韓愈早年就萌發了治國平天下的志向;長途的顛沛流離,又使他養成了堅韌不拔的奮鬥精神;而避地於江南,又使他有一個難得的機會講習學業,沉湎古訓。 貞元二年,韓愈從江南來到京城長安。這是他第二次到長安。這年他剛滿19歲,但已盡能通六經、百家之學。在京城,他不僅目睹了繁華的街市,更深深體會到進士在人們心目中的份量,這促使他也躍躍欲試,想摘取進士的桂冠。他投文於公卿間,故相鄭余慶頗為延譽,韓愈由是知名于時。據們日唐書•韓愈傳》說,大曆貞元間,當朝文士中興起了一股“尚古學”的風氣,效法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以獨孤及、梁肅二人最稱淵奧,為儒林推重。韓愈與他們交遊,深受他們的影響,銳意鑽研,”欲自振於一代”,初出茅廬的韓愈,更加堅定了起衰濟溺的信念。第二年,他到州縣求舉。但經過四次考試,到貞元八年,陸贄主持科舉考試,經過梁肅引薦,韓愈考取了禮部進士。這一榜進上除韓愈外,還有歐陽詹等,多為天下名士,當時號稱“龍虎榜”。韓愈得到了功名,他的第一個願望已如願以償,應該說是春風得意,下一步只等入仕做官了。但是,按照唐朝的制度,學子中了禮部進士後,只能說初步具備了入佳的資格,新進士還得經吏部考試合格,才能得到一官半職。第二年,韓愈就滿懷希望地應試吏部的“博學宏詞”科,但連續三年應試,均告失敗。此時韓愈已28歲,到京求位已曆十年,猶未得一官,他心中極為焦灼,深感命運的作弄。他就象一匹欄中的駿馬,渴望馳騁,但得不到機會,加上長安開銷很大,此時他已囊中羞澀,於是只得以文章作為見面禮,奔走於權貴之門,希望有一位伯樂能夠欣賞他的才華,對他加以提拔獎掖。 這年正月,他曾三次上書宰相,以優美的筆調,表白自己的抱負和才華,以及窮愁潦倒之態。他說: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農工商賈之版。其業則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其所讀皆聖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無所入於其心;其所著皆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抑邪與正,辨時俗之所惑。居窮守約,亦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以求知於天下;亦不悖於教化,妖淫諛佞詩張之說無所出於其中。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一選於吏部牢無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畝之宮其可懷。遑遑乎四海無所歸,恤恤乎饑不得食,寒不得衣;濱於死而益困,得其所者爭笑之。忽將棄其舊而新是圖,求老農老圃而為師。悼本志之變化,中夜涕泅交頤。雖不足當詩人孟子之謂,抑長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上宰相書》) 韓愈的懇求並沒有引起當權者的重視,他的上書如石沉大海,無聲無息。韓愈求仕不得,只好離開京城,懷著不得志的心情東歸故里。他經過潼關,遊鳳翔,又上書京西節度使邢君牙,坦誠地說:“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于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業顯著,不借譽於布衣之士則無以廣其名。”[注]企圖以此說服權臣起用自己,但權勢者無動於心,韓愈極度苦悶。在歸鄉途中,見有人寵白烏、白囗鵒西行送給天子,韓愈深有感觸,聯想到自己飽讀詩書,身懷抱負,卻不得名於薦書,而這兩隻鳥只不過有華麗的羽毛,反得蒙采擢薦進,如此光耀,感物傷生,心中極為苦澀,發出“遭時者雖小善必達,不遭時者累善無所容”(《感二鳥賦》)之歎。他把窮達歸因於命運的安排,只好按捺住自己要求出佳的迫切心情,等待機會,相信“善上天之生餘,亦有期於下地。”(同上)。 機會終於來了。第二年,因汴州發生叛亂,宰相董晉兼汴州刺史、宣武軍節度使。韓愈被辟署試校書郎,汴、宋、亳、潁四州觀察推官,隨董晉由洛陽到了對州。這是他第一次做官。”他經過多年的努力,終於得到了一官半職,應該說已如願以償,以後就只等平步青雲了。一年以後,他又以疾辭。貞元十五年二月,董晉去世。不久,汴州發生兵變,韓愈攜家出城,輾轉依于武甯節度使張建封,被辟為推官。韓愈剛過而立之年,入仕日淺,年輕氣盛,對官場缺乏深入的瞭解,不諳人情世故,對上司往往發言直率,無所畏忌。貞元十八年,調授四門博士,做了學官。此時的韓愈,已經成了文壇領袖、名動海內。第二年,韓愈晉升為監察禦史,這年他36歲。此時,他與文壇的另兩位領袖柳宗元、劉禹錫結成了好友。 監察禦史掌糾察百官,雖只正八品下,但地位非常顯赫。仕途的得意,使他覺得終於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實現平生的抱負,按照儒家的理想治國平天下。這年關中大旱,鬧饑荒,而有關部門不僅不予蠲免租役,反而竭澤而漁,使民不聊生。韓愈從儒家的“仁政”思想出發,認為民眾為國家的根本,上疏請求寬搖役、免因租以安京師,又上疏論除宮市之弊。哪知德宗皇帝不但不聽,反而嫌他直言多事,一氣之下,將他貶為連州陽山縣令(今廣東西北)。 韓愈因直言而得罪,這是他始料不及的。因此他有些暈頭轉向,不知道是誰在皇帝面前進了讒言,從身後捅了他一刀。當時王叔文、韋執誼一派勢力在朝中逐漸得勢,柳宗元、劉禹錫是這個集團中的重要成員。韓愈雖與柳、劉是好朋友,但在政治態度上是有所不同的。所以他甚至懷疑柳宗元、劉禹錫與他的貶逐有關。這是韓愈政治生涯的第一次大的起落。這次挫折使他認識到,要在官場上站穩腳跟,就應該學得圓滑一些,多說奉承話。不過,韓愈始終是韓愈,他剛直敢言的性格在他的一生中並沒有什麼改變,這使他在仕途中吃了不少虧。 韓愈在遙遠的南方度過了兩個春秋。德宗死,順宗即位,改元永貞,韓愈獲得赦免,移江陵法曹參軍。赴江陵途中,他曾在湖南郴縣待命三個月。在這段時間裏,韓愈寫下了在中國思想史上具有深遠影響的五篇哲學論文“五原”[注]。這五篇文章不僅是散文史上的名篇,而且是韓愈政治、哲學思想的代表作,標誌著他的新儒學思想已經成熟。這一年韓愈38歲。他以自己敏銳的目光,看到孔孟以來的儒學正在衰落,在與釋、道二教的競爭中面臨著深刻的危機。他以衛道者自居,挺身出來大聲疾呼,發出尊孔孟、排異端的口號,獨自舉起了復興儒學的旗幟,要扶正名教,以使儒學重新佔領思想陣地。 順宗在位數月即被廢黜,由“二王人司馬”領導的“永貞革新”被宦官集團扼殺。憲宗即位,改元元和。這年夏,召韓愈為權國子博士,分教東都。韓愈以天下名儒,擔任學官,致力推行他重振儒學的主張。韓愈在教學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在教學方法上,注重生動活潑,並不板著面孔教訓人。他“講評孜孜,以磨諸生,恐不完美,遊以恢笑嘯歌,使皆醉義忘歸。”[注]除了講解義理之外,他還出語恢諧,使人發笑,並有說有唱,使學生在輕鬆活潑之中體會所學的知識。 元和四年,韓愈改任都官員外郎,五年為河南縣令,六年行尚書職方員外郎,七年韓愈因管閒事受連累,降官國子博士。他自視頗高,卻又屢遭貶黜,情緒非常低落,心中很不是滋味,於是寫下《進學解》一文,試圖解答仕途窮通與學業精粗之間的關係,反思自己為什麼動輒得咎。誰知他的這篇牢騷滿腹的文章,卻得到了執政的賞識,認為他有史才,改官比部郎中、史館修撰。白居易起草的《除官制》是這樣評價韓愈才學的: 大學博士韓愈,學術精博,文力雄健,立詞措意,有班、馬之風,求之一時,甚不易得,加以性方道直,介然有守,不交勢利,自致名望,可使執簡,列為史官,記事書法,必無所苟[注]。 這篇制詞對韓愈的學術、文章及道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韓愈進入史館卻不修史,有人勸他,他回答說:“自古為史者,不有人責,則有天災。”後來他預修《順宗實錄》,因書禁中事太切直,果然引來了宦官和其他一些人的非議,“訾其非實”。九年,轉考功郎中、知制誥。 宦官、朋黨與藩鎮,是唐代政治生活中的三大痼疾。韓愈生活的時代,宦官氣焰囂張,官僚士大夫間的党爭也接連不斷,要想在政治上站穩腳跟,就得依違其間,否則隨時會被逐出朝廷。韓愈在從政之初,曾與宦官俱文珍關係密切。而此時,牛、李黨爭也已由李逢吉、韋貫之與李吉甫、裴度之間的紛爭揭開了序幕。紛爭所涉及的問題之一,即是對藩鎮的態度。李逢吉、韋貫之一派主張息兵,而李吉甫、裴度一派則主張用兵平叛,以維護封建國家的政治統一。韓愈直接參與了這一場紛爭,站在襲度一邊,反對地方割據,力主討伐。元和九年,彰義軍節度使吳少陽卒,其子吳元濟自立,背叛朝廷。裴度力主對他用兵,遭到韋貫之、李逢吉一派的反對。韓愈上《論淮西事宜狀》支持裴度,主張征討,論及軍事,頗有韜略,但因抱怨皇帝優柔寡斷,遭到貶抑,為太子右庶子。元和十二年,裴度任宰相,節度彰義軍,決定平定淮西之亂,任用韓愈為行軍司馬。韓愈先到汴州,勸說沛軍都統韓弘歸順朝廷,翦除了吳元濟的羽翼,使吳元濟孤立無援。又向裴度獻間道人蔡之策,深得裴度賞識。淮西平後,韓愈因功升為刑部侍郎。 此時,韓愈在仕途上似乎一路順風。但是好景不長。不久他就經受了政治上最大的一次起落,這是因“佛骨事件”引起的。在唐代,佛教極為流行。元和年間,憲宗大力支持,佛教繼續氾濫。當時鳳翔法門寺有一座護國真身塔,塔內藏有一節所謂釋迦指骨,信男信女把它作為“聖物”頂禮膜拜,每30年拿出來展示一次。傳說展示後將“歲稔人泰”。元和十四年正月,憲宗派人把它從寺中遷入宮內供奉三天,史稱“王公土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後,百姓有廢業破產燒頂灼臂而求供養者”[注],朝廷內外奉佛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韓愈對這件事極力反對。早在青年時代,韓愈就:“囗排異端,攘斥佛老”(《進學解》)。為了重樹儒學的權威,韓愈在《原道》一文中倡言排佛,甚至提出過“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極端主張。這時的韓愈面對舉國上下的宗教狂熱,不怕觸動逆鱗,冒犯君顏,毅然上表對迎佛骨一事進行諫淨。在這篇著名的《論佛骨表》中,韓愈言辭尖銳,慷慨激昂,以理性的精神,歷數佛法傳入中土以後對世道人心、社會經濟的不良影響,並說歷代奉佛之君,往往得禍,享年不永。他從維護中華本位文化的立場出發,要求將佛骨“投諸水火”,並表示“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他的上表在朝野上下激起了軒然大波,憲宗皇帝盛怒之下,要將韓愈處死。後因裴度、崔群等人極力說情,於是改為遠貶潮州刺吏。韓愈到潮州後,上書皇帝謝罪,並表明自己的赤膽忠心,言辭沉痛哀戚,憲宗皇帝動心,將他內移為袁州刺史。 這是韓愈第三次來到嶺南。雖然他的運氣不佳,仕途坎坷,多次因言得罪,但並沒有因此消沉。他平生為維護儒家本位文化而搖旗呐喊,並為儒家政治理想的實現而身體力行。在潮州,他同情百姓疾苦,力圖做一個百姓喜愛的好官,這種愛民精神鮮明體現在《逐鱷魚文》中。在任袁州刺史時,韓愈幫助淪為奴隸的百姓贖身,使其骨肉得以團聚。這些所作所為,是儒家“人本”精神在他身上的反映。 此時,韓愈已過“知命”之年。不僅他的哲學思想已經成熟,他在文學創新上也樹立起自己不可動搖的地位。早在青年時代,韓愈就在文學上獨樹一幟,創作出許多高水準的散文。如《原道》、《原毀》、《送孟東野序》、《進學解》、《師說》等,都堪稱散文的典範。他反對六朝以來文學上的形式主義,提倡形式與內容的統一,主張文藝形式要服從思想內容,文章要反映事理,反對單純追求形式的唯美主義傾向,不講排比,不工對偶,推動著新古文運動的前進。在這一時期,他更為新古文運動思潮的掀起推波助瀾。在他周圍,散文家有張籍、李翱、皇甫提、孫樵等,詩人有張籍、孟郊、賈島、樊宗師、盧仝、李賀等,形成了韓門學派,對當時文壇乃至整個中國文學史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大膽拋棄驕文豔語,不因襲陳詞濫調,而貴獨創,實踐著韓愈的文學主張,形成百花爭豔的局面,韓愈則是他們的領袖。他繼承了孟(軻)文的雄辯,荀(況)文的謹嚴,韓(非)文的犀利,遷(司馬遷)文的生動,揚(雄)文的簡練,在繼承前代優秀文學遺產的基礎上,韓愈主張“唯陳言之務去”(《答李翊書》),即不蹈襲前人的陳舊語言格式。韓愈與文壇上另一位巨匠柳宗元始終保持著很深的友誼,他們在文學上的基本主張是一致的,彼此都非常推崇,互相關懷、鼓勵和支持。柳宗元因事遭貶,韓愈給予了深切的同情。柳宗元也曾讚揚過韓愈不隨波逐流的精神,並在去世前將子女託付給韓愈關照。柳宗元死後,韓愈以深情的筆觸,對他的文章和道德予以很高的評價。韓、柳二人的文學聯盟,增強了新古文運動的陣容,使古文運動逐漸成為文壇的主流。韓柳並列入唐宋古文八大家。 穆宗即位,召韓愈為國子祭酒。這是韓愈一生中第三次任學官。祭酒是國子監的負責人之一,韓愈作為一代名師來作祭酒,受到師生們的熱烈歡迎,人們奔相走告,說:“韓公來為祭酒,國子監不寂寞矣!”國子監的學官大多是豪族子弟,這是門閥制度殘餘在唐代教育中的反映。韓愈任職期間,有一位國子監直講精通禮學,但不修邊幅,那些出身高貴的學官們就看不起他,連吃飯都不與他在一處。韓愈認為這不利於團結,就讓人把那位直講找來與自己一起就餐,從此那些學宮再也不敢輕視直講了。韓愈還注意獎拔人材。在《雜說》一文中,他寫道:“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他批評那些不識才的人:“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卻反而“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他認為人才總是有的,關鍵在於有無慧眼去識別和選拔。他推薦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儒生當學官,讓他們與諸生一道研討儒家學說,教育諸生,從此國子監學風大變,諸生向學蔚然成風。如張籍原為校書郎,經韓愈推薦、提拔為國子博士。經韓愈舉薦而為學官的就有十六、七人。這些人對唐代教育和文化都作出過不同程度的貢獻。 長慶元年,韓愈轉為兵部侍郎。這一年,鎮州發生兵亂,亂兵殺節度使田弘正而立王廷湊,圍深州刺史牛元翼。穆宗派韓愈前去宣撫。朝臣們認為此行險惡,恐怕性命難保,都替他擔憂,元稹歎道:“韓愈可惜”,以為他一定有去無回。穆宗也詔示韓愈見機行事,不一定要入城。但韓愈認為既受君命,就應該勇往直前,臨危不懼。他騎馬奔入亂軍陣中;勸王廷湊解除對牛元翼的圍困。韓愈此行有智有勇,取得了成功,兵亂被撫平。穆宗非常高興,將他升為吏部侍郎。韓愈後來又一度捲入政治鬥爭之中,擔任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複為吏部侍郎,官位時有沉浮,但沒有什麼大的起落[注] 長慶四年,韓愈去世,終年57歲。韓愈坎坷的生命歷程並不長,但他不怨天尤人,對生死有著清醒、達觀的認識,體現了儒家的理性主義精神。他臨死時很平靜,回顧自己的一生,欣慰地說,以我的伯兄韓會那樣高的德行,又懂得養生,也只活了43歲,而我天資不高,卻官至侍郎,享年比伯兄還高出15歲,如果還不滿足,要怎麼才滿足?並且我能在家裏壽終正寢,又沒有失去為人臣、為人子的大節,在九泉下面對先人也可以無愧了[注]。他還告訴家人,喪葬要按儒家傳統禮數舉行,“俗習夷狄、畫寫浮圖、日以七數之,及拘陰陽所謂吉凶,一無汙我”[注]。由此事可見他對儒家傳統的維護,對佛教的排拒,至死不渝。 二、排斥異端 攘擊佛老 韓愈的歷史地位,並不是因為他是一位有影響的政治家而取得的。他在文學上和思想上的建樹,遠遠超過了他在政治上的建樹。他除了以一代文宗著稱外,還力排釋老,“扶樹教道”,挽救儒家文化的危機,致力於儒學創新。在文學革新與儒學創新之間,以“文以載道”的形式貫穿了起來。唐代的古文運動與儒學復興運動,是作為一對孿生兄弟,幾乎同時誕生的。 由韓愈倡導的儒學復興運動,有其深刻的社會文化背景。 首先,佛、道二教的昌熾,給儒家文化的主體地位造成了嚴重的威脅。 佛教自傳入中國後,歷經魏晉南北朝,到唐代而發展到了高峰。與此同時,引發出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在韓愈之前,許多有識之士對佛教的危害都有所揭露。如狄仁傑曾指出: 裏巷動有經坊,囗囗亦有精舍。化誘所急,切於官征,法事所須,嚴於制敕;膏腴美業,倍取其多,水碾莊園,數亦非少;逃了避罪,並集法門。無名之僧,凡有幾萬,都下檢括,已得數千。且一夫不耕,猶受其弊;浮食者眾,又劫人財。(《舊唐書•狄仁傑傳》) 武周一世,“鑄浮屠,立廟塔,絕無虛歲”,到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時,信佛佞佛之風更盛,中外臣民,‘如癡似狂,“承流相化,皆廢人事而奉佛”。唐代宗“常於禁中飯僧百餘人,有寇至則令僧講《仁王經》以攘之,寇去則厚加賞賜。胡僧不空,官至卿監,爵為國公,出入禁門,勢移權貴,京畿良田美利多歸僧寺” [注]。德宗貞元六年在,“詔出歧山無憂王寺佛骨迎置禁中,又送清寺以示眾,傾都瞻禮,施財巨萬”[注]。德宗迎佛骨於禁中拜奉,已開憲宗迎佛骨之先河。佛教勢力的惡性發展,對封建國家的政治結構和社會經濟造成了嚴重危害。加之封建帝王、大臣多焚香禮佛,將儒家思想棄之不顧,而以佛教義理作為安身立命的基礎,這勢必威脅到封建意識形態——儒家學說的生存。韓愈在一首詩中,以飽含文化憂患的筆觸寫道:“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齊民逃賦役,高士著幽禪。官吏不之制,紛紛聽其然。耕桑日失隸,朝署時遺賢。”[注]因此,儒家文化面臨嚴重的挑戰。 除佛教之外,道教對唐代社會生活也具有相當的影響。因唐皇室姓李,道教徒因緣附會,造說老子(李耳)為唐室之祖先,故自唐初以降,即逐漸取得政治、社會上的地位,至玄宗時而極盛,如以道士、女冠隸宗正寺,尊崇老子以帝號,為之立廟,祀以祖宗之禮。除《老子》為《道德經》外,更名莊、文、列、庚桑諸子為《南華》、《通玄》、《沖虛》、《洞靈》等經,並設崇玄學以課生徒,同於國子監。更為可笑的是,東漢班固作《漢書•古今人表》,將老子列為第三等,唐代升為一等,並號老子妻為先天太后。塑像時還把孔子像侍於老子之側。三教序位為道教在先,儒教為次,釋教為未。唐玄宗還親自為《老子》作注,頒之全國,下詔要求“士庶家藏一本,勸令習讀,使知指要”[注]。唐代很多帝王還迷信道教長生術,服食煉丹,對唐代政治、經濟造成了一定的危害。 其次,面對異質文化的威脅,儒家學說在此時逐漸顯得蒼白無力,缺乏應戰能力。 先秦儒學發展到漢代,經董仲舒等人的改造,在意識形態領域中取得了獨尊的地位。但這是以犧牲它的活力為代價的。以章句訓詁為主要形式的繁瑣方法代替了對儒家義理的發揮。而佛、道二教發展到唐代,各自形成了自己的理論體系。特別是佛教關於心性義理之探討,較之變得刻板枯燥的儒學,對知識份子具有相當的吸引力。而佛教的來世說、輪回說,道教的長生術、神仙說,不僅招來了大批士大夫信徒,對於生活社會底層的廣大勞苦大眾,也無疑是一種精神安慰劑。因此,寺觀香火之興盛,與孔門氣氛之冷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儘管唐太宗、高宗欽定的《五經正義》被作為科舉考試的標準,並集漢以來注疏學之大成,促進了經學的統 一,但並沒有形成一個足以與釋、老抗衡的新儒學理論體系。唐代經學只不過承繼了南北朝以來的繁瑣方法。高宗、則天之後,偏重進士詞科之選,明經一目僅為中材以下進身之階,為人所不齒。所以到韓愈時代,已全失其社會政治地位。因此,經學統一對儒學在文化意義上的復興並無多大的作用。 儒家文化在韓愈時代大體上面臨著上述兩個緊迫的危機。據《全唐文》卷735韓門弟子沈亞之《送洪遜師序》: 自佛行中國以來,國人為緇衣之學,多幾與儒等,然其師弟子之禮,傳為嚴專。到於今世,則儒道少表,不能與之等矣。 同書卷686皇甫提《送孫生序》也說: 浮屠之法,入中國六百年,天下臀而化。其所崇奉乃公卿大夫。 則當時士人多信佛,足見中國文化危機之深。韓愈受時代召喚,首先舉起了復興儒學的大旗。他的努力的目的是要喚起士大夫群體自覺,以儒家之道而不是以佛老作為安身立命之地。因此,他首先從排擊佛老,“扶樹教道”入手。 韓愈認為佛教傳入中國是“亂華”。他在《贈譯經僧》一詩中寫道:“萬里休言道路賒,有誰教汝度流沙?只今中國方多事,不用無端更亂華。”他的反佛言論主要存于《原道》、《論佛骨表》和其他一些詩文中。 在《原道》一文中,韓愈列舉了佛教流行給社會帶來的三項弊端和辟佛的三項理由。(豆)佛教、道教盛行,造成白食者眾多。與韓愈同時的彭偃曾指出:“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廣作危言險語,以惑愚者。一僧衣食,歲計約三萬有餘,五丁所出,不能至此。舉一藉以計天下,其費可知。”[注]韓愈更進一步指出: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何民不窮且盜也!(《原道》) 他認為佛道二教存在,大量人口不事生產,造成社會財富不足,影響了社會安定。這是經濟上的原因。(2)佛教“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即有悖於中國傳統的君臣父子之道,不合中華的倫理道德。(3)信佛乃是“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即佛教作為外來的異質文化,卻大有淩駕于中華本土文化之上之勢,這有悖於孔子以來儒家“用夏變夷”的精神,有可能喪失中國固有的民族文化特徵。 在《論佛骨表》中,韓愈也講了三點理由作為反佛依據。(1)從華夷之辨出發,指斥佛教為“夷狄之法”,與中國先王之教相悖違。(2)從歷代盛衰來驗證佛教的實際效果,指出佛法傳入中國之前,百姓安樂壽考,自有佛法以後,反而“亂亡相繼,運作不長”,“宋、劉、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由此得出結論:“事佛求福,乃更得禍”。(3)指出天子帶頭崇佛,會煽起宗教狂熱,出現“焚頂燒指”、“解衣散錢”的情況,以至“斷臂臠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這是從教化角度上計,將瘋狂的拜佛行為看成野蠻不文明的表現。 韓愈站在中華本位文化的立場上,以儒家文化為華夏正統,佛是夷狄之法,不合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他的反佛論點,或著眼政治經濟,或著眼倫理道德。他的這些論點,大抵在他之前都有人提出過,如唐初傅奕曾說:“佛在西域,言妖路遠,漢譯胡書,恣其假託,故使其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賦。”[注]韓愈不同於前人之處在於,他敏銳地從佛道德三教勢力的消長中,感覺到儒家文化面臨的困境。他不單單停留在對佛教、道教的抨擊上面,而企圖建立一個完整的、與佛道二教對抗的理論體系。這個理論體系的輪廓就體現在《原道》、《原性》、《原人》等著作中。 三、扶樹教道 倡明道統 在《原道》一文中,韓愈以濃墨重彩闡發了儒家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他著重提出並論述了與老釋二教的“道”“德”迥異的儒家“道”“德”觀,指出: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 因此,“凡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即“道德與“仁義”是相統一的。而佛、老之“道德”,只不過是“道其所道”“德其所德”的沒有意義的“一人之私言”。韓愈所說的“道”,是指人倫之道,他說: 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 可見,他所說的“道”並不是超然物外,而是見之日用的,故與佛、老二教之“道”有著本質的不同。所以他說:“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原道》)在他看來,儒家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仁義道德。所謂“仁”,就是對人充滿溫情的關懷與熱愛,這是一種無差別的“博愛”,始于孝敬父母,友愛兄弟,而推及其他人,而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原人》)。這種博愛在具體的道德實踐中能得體適宜,就是“義”,由“仁義”出發向前走,就是“道”,無須外界的幫助和安慰,切實具備“仁義”,達到自足自樂的境界就是“德”。韓愈以“仁義”來限定“道德”,所以說“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原道》),儒家的“道德”是以“仁義”作為具體內核,而這正是釋、老二教所缺乏的。在他看來,釋、老二教“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舍離“此世”,追求超脫,不僅對社會政治無補,而且也無法成就自己的道德生命。 與佛、道二教相對立,韓愈提出中國文化有自己的聖人,儒家文化之“道”就體現在這些聖人身上,他們能除天下之害,興天下之利,創造了人類的文化。他說: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饑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淫鬱,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鬥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原道》)。 人類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經過這些“聖人”的創制才得以存在,是聖人給人類帶來了文明的曙光。所以他宣稱:“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原道》)他的聖人觀與文明史觀目的在於批判道家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鬥折衡,而民不爭”,具有鮮明的針對性。 聖人不僅創造了人類文明,而且還為人類社會規定了群體生活的秩序,即所謂“其民土農工商,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原道》)等社會關係。社會生活中存在“四民”,是“天經地義”的,但如果多出“二民”(佛、道),就不正常。君臣父子等社會關係也是聖人定的:“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原道》)而現在佛、道二教不拜君親,超然於這種關係之外,“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這就是“滅絕綱常”。他以嚴厲的口吻寫道:“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原道》)他沉痛地指出: 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于離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所以,他要奮力衛道,登高疾呼,甚至提出極端的主張:“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即強行使那些信仰佛、道二教的人接受儒家文化,使他們回到正途上來。由此可見,韓愈在掊擊佛道的同時,“扶樹教道”的態度不可謂不激烈。 韓愈在對佛道二教展開激烈抨擊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儒家文化自孔子死後已經衰落了,衰落的根本原因則是“異端”對精神世界的爭奪。他感慨地說: 周道衰,孔子沒,火于秦,黃、老於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入於墨,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原道》) 戰國時出現的楊、墨“異端”,是由孟子擔負起予以批判的責任;孟子以後出現的老、佛“異端”,到韓愈為止還沒有人進行過系統的抨擊;因此,他認為自己天然地能夠承擔這一歷史使命。他認為,儒家傳統文化並沒有中絕,只不過現在已極為衰弊,急待繼承與發展。為此,他全面提出了對後世儒學發展產生很大影響的“道統”思想。他認為中華文化(即儒家主體文化)有一貫的精神,即“道”,這個“道”與佛、老所謂的“道”根本不同。“道”由歷代聖聖相傳,不絕如線。但孟子以後,已無傳人能接續此道。他說: 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原道》) “道統”二字,韓愈還沒有正式使用[注],但後世理學家“道統說”的基本內容,已全部包含在《原道》一文中。按:“道統”思想源於《孟子•盡心篇》下,隋代王通對道統思想也有所發展。韓愈的“道統”思想,可能受了《孟子》、王通的啟發。另一方面,“道統”思想無疑受了佛教宗派傳法世系的影響[注]。韓愈提出儒家的道統,目的是用來對抗佛教的宗派法統。韓愈以這一“道統”的當然繼承人自居。他接著說: 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原道》) 這樣,荀子、揚雄被排除在這一“道統”之外。在繼承“道統”這一問題上,韓愈未免有些自大。他本人也認識到捍衛此“道”的艱巨性,但他決心為這一偉大的事業雖死無恨。他說: 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詭,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與孟尚書》) 韓愈的“道統”思想提出的這個問題值得注意。首先,他明確指出,中華文化的傳道正統,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一系的儒家文化。其次,孟子以後,道統失傳,出現了中華文化斷層。這個斷層被釋、老異質文化填補,因此,要恢復中華正統文化的領導地位,應先向佛、老開火。第三,他明確指出,在三代以前,中華文化道統與政統是一致的。自周公而下,道統與政統相分離,而為臣所傳承。因此我們自然地得出結論:中華文化的本質不在於君主為何人,而在於是否繼承了“道統”,只有“道統”才使中國成其為中國。因此,“道統”應該高於政統,並對政統產生制衡作用,使其在“道統”所認可的軌道上運行。 韓愈的“道統”說對後世影響很大。朱熹繼承韓愈的學說並加以改造,在孔子以後,又增列顏淵、曾參、子思;於孟子以後,又增列二程子[注]。到朱熹的弟子黃囗,又增列周敦頤及其師朱熹[注]。於是,理學家的“道統說”至此遂告確定不移。但理學家的“道統”中間並不包括韓愈,如果韓愈有靈,不知會作何感想! 三、直指人倫 倡性三品 人性問題,在孔子的言論中很少提及。《論語》中只留下“性相近,習相遠”, “唯上智下愚不移”(《陽貨》)這樣幾句話,並沒有提出系統的人性論。孟子倡“性善”之說,關於“性”的探討,才成為儒家傳統文化中一個占顯著地位的問題。但孟子“性善”論有一個不小的漏洞,即他只看到人性的“善”的一面,對現實生活中大量“惡”的存在,卻無法作出合乎邏輯的解釋,既然人性都“善”,那麼“惡”的根源在哪里?因此,當時就有人提出反對,荀子的“性惡”論便是直接針對孟子“性善”論而發的。但“性惡”論與“性善”論同樣面臨著理論難題:無法解釋現實生活中大量存在的“善”的事實。所以後來又有人試圖在“性善”“性惡”兩者之間進行調和。如西漢的董仲舒、揚雄,東漢的王充。揚雄主張“性善惡混”,王充主張“性有善有惡”,即在孟、荀之間進行了折衷。但對後世影響最大的還是董仲舒的“性善情惡”主張。這種“性”、“情”二元論是在不觸動孟子“性善”說這一權威結論的前提下,適當地吸收和改造了“性惡”論而形成的。王充《論衡•本性篇》引董仲舒之言曰: 董仲舒覽孫(荀)、孟之書,作情性之說曰:“天之大經,一陰一陽;人之大經,一情一性。性生於陽,情生於陰。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 董仲舒以陰陽五行學說改造儒家傳統文化,倡“性陽情陰”“性仁情貪”即“性善情惡”說,這一主張後來被東漢官方神學寶庫——《白虎通》吸收。《北史》卷63《蘇綽傳》載《六條詔書》論治人之心曰:“人受陰陽之氣以生,有情有性,性則為善,情則為惡”。這顯然是接受了董仲舒的論點。 儒家人性說,在兩漢以後再也沒有什麼發展。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儒家哲學經學化以後,成為僵死的教條,章句、訓詁代替了對儒學義理之探討,記誦之學代替了自得之學。這不僅使儒學再也沒有什麼發展,而且給儒學的統治地位帶來了 全面的危機。其次,歷經魏晉南北朝直到隋唐,先是玄學,後是佛學極其興盛,士大夫在這兩者之中找到了哲學思辯的話題。如魏晉時代的“有無”、“本末”、“才性”、“體用”之辯,今當時的士大夫如醉如狂;而佛學中高超精緻的心性理論,對士大夫也頗有吸引力,特別是禪宗的理論體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韓愈“睹儒家之積弊,效禪侶之先河,直指華夏之特性,掃除賈、孔之繁文”注],進行儒學革新。他在《寄盧仝》詩中說:“《春秋》三傳來高閣,獨抱遺經究始終。”表明對章句訓詁不感興趣,而著重對儒家文化內在精神的發明,建立儒家的心性之學,以與佛學相抗。因此,他特別重視《禮記》中的《大學》一篇。在《原道》一文中,他徵引《大學》說: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試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誠意者,將以有為也。 指明儒學有體有用,異於佛、老之空虛不實。韓愈對《大學》的推崇,在中國文化史上具有重要意義。陳寅恪先生在《論韓愈》一文中評價說: 退之首先發見《小戴記》中《大學》一篇,闡明其說,抽象之心性與具體之政治社會組織可以融會無礙,即儘量談心說性,兼能濟世安民,雖相反而實相成,天竺為體,華夏為用,退之於此奠定後來宋代新儒學之基礎,退之固不世出之人傑,若不受新禪宗之影響,恐亦不克臻此。又觀退之《寄盧全詩》,則知此種研究經學之方法亦由退之所稱獎之同輩中發其端,與前此經詩著述大意,而開啟宋代新儒學家治經之途徑者也。 陳寅恪評韓愈發明《大學》之旨著重於三點:其一是受新禪宗之影響;其二是奠定新儒學之基礎;其三是開啟新儒學治經新方法。這是非常中肯的。 韓愈在革除儒學積弊,發明正心誠意之旨,直指人倫的同時,提出了一種新人性論,即“性三品”說。 韓愈在《性論》一文中,對以前各家的人性論作了總結。他開宗明義地給“性”“情”下了定義: 性也者,與生俱生也;情也者,接於物而生也。 也就是說,“性”是先天就有的;“情”是後天所得的。性、情二分法是從董仲舒那裏繼承下來的。接著,他提出了自己的人性論:“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情者七。” 關於性分上中下三品,韓愈解釋說: 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 可知,韓愈所謂上品之性,只有善而無惡;中品之性,則可以善,也可以惡,關鍵在於引導;下品之性,則只有惡而無善。這樣,韓愈把“性善”論,“性有善有惡”論及“性惡”論統一在“性三品”說之中。他批評前人說: 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性曰:“人之性惡。”揚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惡混。”夫始善而進惡,與始也混而今也善惡,皆舉其中而遺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 韓愈認為孟、荀、揚三子言性皆是以偏概全,缺乏分析。 構成“性”的要素有五,即仁、禮、信、義、智這五種道德品質(五常),在“性三品”中,這五種道德品質的比重不一: 上焉者之於五也,主於一而行於四;中焉者之於五也,一不少有焉,其於四也混;下焉者之於五也,反於一而悖於四。 即上品之性五常俱備,而統於仁,下品之性反於仁而違背其餘四種品質,中品之性裏仁的成份多少不同,其餘四者雜而不純。正因為有了這五種規定性,所以與佛、老在“虛”“無”基礎上言性是根本區別的。他把“性”說建立在人倫的基點上,這就拈出了儒家文化與佛老文化本質區別。後來朱熹對韓愈的性論評論說:“退之說性,只將仁義禮智來說,便是識見高處。”[注] 韓愈認為情是“接於物而生”,即後天才有的。情包括喜、怒、哀、懼、愛、惡、欲七種。情也分為上中下三品,並與性之上中下三品相對應。上品之性有上品之情,中品之性有中品之情,下品之性有下品之情。他說: 上焉者之於七也,動而處其中;中焉者之於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於七也,亡與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於性視其品。 可見,韓愈並不否認情感欲望的存在。但主張“情”要適“中”,這個中就是合乎儒家的倫理規範,“性三品”與“情三品”是一致的。 韓愈的“性三品”說的思想淵源,與董仲舒把人性分為“聖人之性”、“中人之性”、“鬥筲之性”三類有密切關係。但董仲舒主張“性善情惡”,把“性”、“情”對立起來,這並沒有被韓愈接受,在這一點上,韓愈比董仲舒前進了一步。 從理論上說,韓愈把封建的道德說成是人類的普遍人性,這並沒有從本質上解決人性問題,而且他將人性品級化,從社會作用上來說,在於論證封建倫理秩序合乎人性。他說:“上之性就學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原性》)對於下品之性,既然無法改變,只有以威相加,以刑相制了。 繼先秦、兩漢以後,韓愈重提儒家人性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原性》一文寫成後,李翱、皇甫提、杜牧也寫出文章,發表了對人性問題的看法。至宋儒遂愈演愈烈,“性情”問題成為理學的主題。經韓愈倡導,宋儒的發展,佛教原有的性理之學方面的優勢逐漸被新儒學取代,儒家文化的主體地位重新被牢固地確定了下來。 四、千秋萬歲名不寂寞 韓愈革新儒學,倡導古文,開一代新風。史學大師陳寅烙在《論韓愈》一文中,對他予以極高的評價: 綜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為前後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後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於政治、社會、經濟者如此,關於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先啟後、轉舊為新關折點之人物也。 這一評價非常中肯。但是,韓愈生前生後並非一貫受人尊崇。正如李漢所說的,在他生前“時人始而驚,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堅,終而翕然隨以定。”(《韓昌黎集》序)“自愈沒,其言大行,學者仰之,如泰山北斗雲。”(《新唐書•韓愈傳》)唐末皮日休甚至請求以韓愈配享太學。 到了宋初,韓愈的地位大大下降,“號為時能文者,取科第,擅名聲,以誇榮當世,未嘗有道韓文者。”到了慶歷年間,經過歐陽修、蘇軾等人的大力提倡,“韓文遂行於世,至於今蓋三十餘年矣。學者非韓不學也,可謂盛矣。”[注]又重 新出現了韓文熱。歐陽修尊之為文宗,石介列之于道統,蘇軾作《潮州韓文公廟碑》,竟贊韓愈“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二程則欣賞韓愈抬高孟子的做法,說“如《原道》之言,雖不能無病,然自孟子以來,能知此者,獨愈而已。” 但宋人對韓愈也不是一味推崇。如對韓愈評價極高的蘇軾,雖然肯定韓愈尊孔孟、拒佛老,但認為“韓愈之于聖人之道,蓋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其論至於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注]理學大師朱熹雖然肯定韓愈“所以自任者不為不重”,但又指出他“平生用力深處,終不離文字言語之工”,評韓愈《原道》是“無頭學問”,評《讀墨》也說韓公“第一義是學文字,第二義方究道理。”批評他在理論上缺乏深度和建樹。[注]王安石則對韓愈貶多褒少。他在《讀韓》一詩中寫道:“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無人識道真。力去陳言誇 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說韓愈並沒有把握儒家真正的“道”,他的努力徒勞無益。宋人評韓還涉及到韓愈的人品,如說他貪祿喜進、言行失儉、沽名釣譽等等。如《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18引蘇軾責備韓愈“示兒皆利祿事”,《河南程氏遺書》卷18記伊川語謂“退之正在好名中”,又說“退之晚來為文,所得處甚多;學本是修德,有德然後有言,退之卻倒學了。”張子韶《橫浦日新》說“韓退之求官書略不知恥”。朱熹甚至說韓愈“當初本只是要討官職做,始終只是這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語似六經,便以為傳道。至其每日功夫,只是做詩博奕,酣飲取樂而已。”[注] 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對韓愈的道、文、詩、德無一褒詞,說他“所奉者義也,所志者利也。”直到現代,人們對韓愈的評價仍無定論,聚訟紛紛,真可謂“千秋萬歲,名不寂寞”(錢鍾書語)。 對韓愈評價,不能失之片面和武斷。韓愈這個人有他的時代局限性。對他勇於進取、追逐功名這一點,我們要看到他不像後來的道學家那樣虛偽。而且他積極入世,勇於任責,對政治表現出極大的關懷,為了維護自己所懷之“道”,敢於直言忤君,觸犯逆鱗,這表現了一個正直士大夫應有的品格。至於以利祿誘子一事,封建社會有幾人不是在利益驅動之下讀書做官的? 韓愈的一生,幾經浮沉。特別是處在朋黨、宦官、藩鎮鬥爭的三角關係中,個人的命運更難以捉摸。他依違其間,儘管各個集團之中都有與他交往的友人,但雙方都懷著或明或暗的戒心。因此,他有時感到非常的孤獨。他自述說:“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進學解》)“不善交人,無相生相死之友于朝。”(《釋言》)“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愛不相忌者又加少,內無所資,外無所從,終安何為乎?”(《與李翱書》)但總的來說,韓愈雖屢被貶黜,卻能得以善終,平生的名位也不為不高。他有一首《示兒詩》這樣寫道:“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開門問誰來?無非卿大夫。”可見他對自己的處境還是較為滿意的。他雖然一生汲汲追求功名,但並不滿足于個人富貴,始終保持著強烈的進取心,希望立德、立言、立功,對那些“得一名、獲一位,則棄其業而役役于持權者之門,故事業功德日以忘,月以削,老而益昏,死後遂亡”[注]的人非常輕蔑。他認為,身為素習儒業的士大夫,對社會、對封建國家應該有強烈的責任感,以天下為己任,勇於擔負起振斯溺、覺斯民的責任,雖然“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注],也在所不辭。因此,他在朝中遇事能先人之所言,言人之所不敢言,不甘寂寞,評議朝政,表現了一個正直的儒家士大夫應有的氣節。他還以儒家傳統的衛道士自居,把復興儒學、排低異端作為自己平生的事業。史書說“自晉訖隋,老、佛顯行,聖道不斷如帶,諸儒倚天下正議,助為怪神;愈獨喟然引聖,爭四海之惑,雖蒙訕笑,囗而複奮。始未之信,年大顯于時。”經過他的努力,他的學術思想漸漸被接受,在他去世後,“其言大行,學者仰如泰山北斗”[注]。 韓愈對後世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他的文學成就,具有持久的生命力。他的散文行文流暢,富於變化,感情充沛,筆力雄健,語言生動精煉,給後世留下了許多燴炙人口的佳句。成書於清代康熙年間,在社會上具有很大影響的《古文觀止》,共輯明末以前的50餘家散文220篇,其中韓愈一家的就有24篇,可見其深受人們的推崇。韓愈的文學理論與他的新儒學主張是密切相關的。他不提倡為作文而作文,而要求在文章中要體現、反映儒家之“道”。他說:“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注]這就是“文以明道”的主張。此外,他在論述文學的產生時,提出了“不平則鳴”與“文窮益工”的見解。這些理論豐富了我國文藝理論的寶庫。 韓愈的新儒學理論,儘管後世有不少疵議,但現在人們講新儒學史,大體都要追溯到韓愈。首先,韓愈排低異端,攘斥佛老的用心,成為後世新儒學興起的原因之一。其次,韓愈對儒家心性論的關注,開了後世新儒學之先河。再次,韓愈的道統說,對後世新儒學產生了直接的影響。韓愈以後,很多新儒學家都致力於理論創造,發揮儒學奧旨,並以道統的繼承人自居,推動儒家文化的向前發展。最後,韓愈著重發掘儒學的基本精神,對章句訓詁基本上沒有什麼注意,推動了儒學研究方法的革新。所有這四點,印證了陳寅恪先生的論斷:韓愈是唐代學術文化史上承先啟後、轉舊為新的關鍵人物。我們可以更進一步說:韓愈不僅是唐代學術文化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人物,更是中國儒學史上承先啟後、轉舊為新的關折性人物。 (楊世文 撰) 2006-11-5 10: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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