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實驗

 ＜原文載於中華日報92.9.15＞

珀林1597字

        失戀過後。

        寂寞女子走在繁華街頭。寂寞襲擊著，異常寂寞，無法擺脫。 她決定終止抗拒，徹底去感受。

        特意選擇熱鬧的華納威秀，又特意選了間幾近客滿、充滿喧囂的義大利餐廳。她知道潛意識想突顯她的寂寞。

        一個人站在門口等候侍者帶位，感受某種滄涼的意味。她琚傲的比出只有一個人的手勢，卻被帶到了兩個人的座位。 想不到對面騰出來的空間、給了她更寬闊的視野。 更方便她利用週遭的嘻笑來對照自己的傷悲。

        手機關機，她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感覺自己是太平洋上的一座孤島，沒有風吹，失去連結。 寂寞凝滯成一個透明氣泡將她包圍，並且巧妙地幫她與四周的喧嘩人群完全隔絕。

        午餐時間的義大利餐廳，孤單的女子是絕對的一種存在，令人不敢忽略。覺對寂寞，絕對傷悲。 她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她的寂寞高高聳立著，如草墳上的石碑，以至於沒人敢往她那個世界看上一眼。

        彷彿她所在的空間刻正散發神聖的香薰氣味。

        每個人都心照不宣，不敢冒瀆正在舉行的神秘祭典。

        而她，這個寂寞女子就是這個儀式的祭司，充滿威嚴的睥睨祭壇外的世界。

        人們牢牢固守著自己的區域。彷彿只要往她那邊一望，就會衝破了喧鬧與寂靜的疆界，並且身不由己地跌進那個寂寞深淵……

        久久。久久。

        祭司在祭壇上冥想太久，終於無聊，將近昏睡。

        靜得太久，終於開始想念原來的世界。想要聽見人群的聲音。

        餐廳裡瀰漫著的交談聲，此起彼落、忽遠忽近。

        不真實的化成各種長度的波頻，交錯著向她傳送播放，並且將她湮滅。

        包含柴米油鹽，包含甜言蜜語，包含喜怒哀樂。

        各類各式各樣的耳語在祭壇上方漂浮著。

        左手邊的中年男子嘻笑描述他姐夫從義大利回國發展的經過；右手邊的年輕女子低聲發表她對生命迷的深刻體悟；前方遠遠的一對戀人，則透過兩對深情的眼睛，彼此無聲卻熱情的訴說著。

        寂寞是一隻耳挖子，瞬間把人的耳朵清乾淨。

        她開始聽見那些與朋友共餐時絕對聽不見的聲音。

        那些內涵豐富的秘密。

        剎那間，她成為一個盜聽者，公然地盜聽別人的世界。

        竟然有這麼多精采絕倫的故事供她佐配她的義大利麵。

        她忽然想吃片綴滿蕃茄與橄欖的義大利披薩，因為前方漂來學齡前稚子的生活趣事，剛好適合用來搭配披薩的歡樂氛圍。

        披薩太大了，一個人吃不完？

        無所謂。

        體貼的女服務生早已聲明：吃不完可以打包。

        忽然發現：那個眼眶噙著淚、以寂寞為藥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然停止傷悲。

深深貼近寂寞後才知道，原來，寂寞是一種救贖。

救贖已被封印的感官神經。

並且打開心靈，將專注的焦點，由自身移轉到人群，重新看這世界。

她忽然變得從容起來。

仔細環視餐廳內部的裝潢，她驚喜的發現，兩支獨木舟長槳掛在無水的牆上，正熱情凝視著對牆掛著的、載滿熱帶水果的獨木舟。

這令她想起自己多年前跟姊姊到紐西蘭自助旅行，在春光爛漫裡，悠游於芬多河上的景緻與心情。

她開始注意到身旁梭巡著、頻頻為她加水的女服務生。

那靦腆體貼的微笑，令她想起學生時代也在餐廳打工的自己，以及當時生澀但溫柔的年少。

孤單是一種心理狀態。

寂寞也是一種心理狀態。

而，快樂也是一種心理狀態。

她一個人，在繁華的城市，喧鬧的義大利餐廳，獨自體會。

把寂寞當成實驗，想知道一個人可以寂寞到何種極限。

卻發現，心不僅不會困坐愁城，還會自尋出路。

它會伸出多隻觸手，以眼睛、以耳朵、以鼻子、以舌頭、以皮膚，體會各種長久以來淡漠以對的經驗。

寂寞猶如一個小型削鉛筆器，把鈍化的感官削尖，讓她變得更加敏銳。

俐落簡潔的義式後現代黑手黨風格。

動人心魂牽引羈絆的義大利情歌。

還有，義國香料起司特調的濃膩滋味。

還有還有，刻正飄散在空中、專門用來驅趕寂寞的Espresso香味。

她接受加冕成為這個寂寞王國的女王，享受全新的感官經驗。

漸漸離席的人群，漸漸安靜的世界。

她喝著奶茶，享受曲終人散、卻不必急著離席的悠閒。

因為，她沒有下一個約會。

她一個人，在三月微涼的午後，靜靜的享受。

享受一整間義大利餐廳被她包下來的尊寵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