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男人，非常俠氣。那種男人令女人痴迷，都想嫁給他。有另外一型的男人也俠氣，但是俠得有點好笑。他浪跡天涯，叫賣為生。他的俠氣與傻氣融合在一起，令所有人噴飯。女人們未嘗不喜歡他，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願意嫁給他。

我所描述的是一個深入日本人心靈的人物──寅次郎。演出這個人物的是已故的喜劇演員渥美清。寅次郎的故事只有一個梗，亦即醜男單纞美女，醜男失戀後 離家旅行療傷，直到下一次歸鄉的豔遇。這老梗導演山田洋次運用了48次，拍成這部史上最長壽的電影。男主角寅次郎就是那樣讓人又哭又笑的人物，我相信他擊 中了大多數男性觀眾的內心，想愛又不敢。越擔心失戀，就越是失戀；越怕丟面子，就越會成為鄰里間的笑柄。每一集都會出現一位女主角與他演對手戲，這單戀般 的愛情最後都是失敗收場。日本人稱其48連敗，實在非常貼切。

《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演出的就是小人物的故事。透過一個成功的角色塑造，導演安撫了嚴肅又緊張的日本人。他讓人又哭又笑，在笑淚交替中品嘗了一個天涯浪子的人生，以及背後所呈現出的文化氛圍。一部電影可以拍48集，可見在當時已經變成年度行事曆的一部分。

這系列電影中，演出女主角的都是當紅美女。從第一集的光本幸子開始，松竹電影旗下的女優幾乎都演過了。我個人偏愛的是吉永小百合、田中裕子、淺丘琉璃子。其中倍賞千惠子演寅次郎的妹妹，她為哥哥而哭的那幾場戲也害我流了不少眼淚。

有人問山田洋次導演，這48部他最喜歡哪一部。他回答，是第25作的《芙蓉花》。山田自言「這是我最愛的作品之一」。渥美清去世後，山田在《男人真命苦》系列中只選了本片推出特別版來紀念這位一代巨星。

淺丘琉璃子在48部中共演了4部。《芙蓉花》中，她演出的Lily是一個天涯歌女，流浪到各地的小歌廳駐唱。她與寅次郎發展成「友達以上，情人未 滿」的關係。這朦朧的、曖昧的、不言自明的關係往往是真愛的標記。《芙蓉花》中，寅次郎是最接近結婚的一次了，經過前面24席三振後，眼看要出現全壘打 了。當時，寅次郎收到Lily從沖繩寄來的信，上面說：「臨死前，很想見寅一面。」

於是，寅馬上趕到沖繩照顧Lily，縱然闊別了五年，Lily休養期間，寅仍然悉心照顧。兩人在這一南方島嶼共同生活，旁人都以為他們是夫妻。 Lily也暗示了女人的心，可是寅次郎卻不敢擁抱這份感情。Lily後來到了寅次郎的老家，可是寅次郎又一次裝傻。他雖然裝傻，內心卻清楚明白：他與 Lily都是天涯淪落人。他愛Lily，為了愛，他選擇保留這單純的關係。其中蘊含的深刻情感，只要人生歷練夠，都不難體會。愛，不一定是男女之間全部問 題的答案，結婚更不是，其中包含了有超越男女的情義。

其實，這個部分導演山田在15集《鴛鴦傘》中已經鋪陳過，我個人最喜愛的也正是這部顛峰之作。尤其是寅次郎撐著傘，穿個木屐到車站去接Lily的那 一幕，簡直是太酷了。男人最帥的部分，就是有個女人真心地愛著他。正當各人慫恿他們共結連理之際，寅卻狠狠地拒絕了。他說：「Lily是一隻季候鳥──受 傷了回家休息，醫好了便展翅翱翔，停不下──像我一樣。」

我喜愛寅次郎電影的部分原因，正是其中蘊含的一種男人的身段。一個浪子活得很有滋味，人生在苦難中輾轉，卻鍛鍊出特殊的人情義理。人與人之間有古 風，並不是書寫在歷史中的那種古風，而是生活中呈現出來的感覺。我深信那是上一代日本平民都很熟悉的價值觀──俠義、人情、略帶江湖味。例如，寅次郎常常 不顧自己口袋空空，還在幫助別人；例如，有女性願意以身體報答他的恩情，他卻嚴詞拒絕，還訓了人家一頓。他很努力要當一個幫助人的大哥，卻常常力有未逮。 那是好笑的地方，卻也是令人難過的地方。

可能就是悠然在電影中的人情古風吧，我很是喜愛他。這系列電影讓我迷戀到甚麼程度呢？嗯，讓我到東京時特地撥了半天的時間去柴又（該劇的主要場景，寅次郎的老家）。我在寅次郎紀念館內憑弔這位平民喜劇泰斗，也到江戶川的渡口那兒走了一遭。

日本人把這裡保留得很好，成為東京的景點之一。搞文創，日本人實在有一手。寅次郎的故事最後終止於第48集，因為渥美清去世了。可是，他創造出的人物變成一個典型，家喻戶曉。柴又則從電影中跳出來，成為實境的觀光地點，追憶影片中的似水年華。

我幾乎每一部都看了。大致上，他可能演的也是我的故事。天涯浪子的喜與悲，我是如此沉溺其中。只不過，我在真實的人生中過著平凡的生活。正因為平凡，我才會在笑淚之中羨慕寅次郎的48連敗。

換個角度想，愛不到的苦才是最美的滋味。這是寅次郎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