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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星殞落 致哀余光中-----本文刊載於《從容文學》第十三期
2018/04/20 16:18:06瀏覽1114|回應0|推薦16
本文刊載於《從容文學》第十三期

他死了!且讓我們默哀。他的名字會在文學界留有一席之地,他叫做余光中。五十四年前,他寫了一篇〈下五四的半旗〉。五十四年後,正如他主張的:「讓我們下半旗致哀,且列隊向她致敬」,我也默默地為他下半旗,並且致敬!

他的文章有時代性。五四運動後,白話文學宛如一片新天地。他勤耕不綴,詩文連篇,論戰不斷。他在寫作的四度空間中馳騁;他在瑰麗的詩文裡開疆拓土。他筆下造化萬千,彷彿萬古雲霄。如今他的身軀已如羽毛之輕,離開了!我依其文心,把他的名字用水書寫在虛空的墓碑上。

對我來說,他是舊時代的文學貴族。五四之後,文藝黯然,彼岸的文學已然赤化,成為毛澤東說的文化軍隊,遂行其黨的文化戰線。舊時代的新文學被當成牛鬼蛇神,文人與其作品不可以不根正苗紅,余光中若活在中國,想來也難以倖免。但是他的家庭隨著國民黨來台,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受過黨國的栽培,很有象徵意義地創辦了「藍星詩社」。

他在文星雜誌發表過許多文章,那是自由中國的一絲絲自由創作的文學淨土。對我來說,他最好的文章都在那時期寫就,尤其是關於新文學的主張!譬如他要剪掉散文的辮子;他論述了現代作家的題目並不現代;他批評錢穆為儒家的鴕鳥,因為錢穆碰觸了莎翁;他有別於西方的現代主義,提出靈視主義,回到古典的性靈說……。他高舉詩人的位階,主張「對於大詩人來說,要寫散文,僅用左手就夠了」;「我總有一個偏見,認為寫不好散文的詩人,一定不是一位出色的詩人」。他厭惡的陳述:「我們用二三流的散文談天,用四五流的散文演說,復用七八流的散文訓話。偶而我們也用詩,不過那往往是不堪的詩,例如歌頌上司,或追求情人」。

看了以上我引用的隻言片語。你會覺得這是多麼痛快的見解,多麼犀利的文筆。所以,你很難不喜歡文星時期的,年輕的余光中。

提到文星時期的他,我很難不拿他與李敖並列。因為他們都是黑夜中升起的文星,都是國民黨來台後的一代文藝青年,只是風格迥異,作品也截然不同。余光中走的是黨國的、學術的與權貴的文學路線,揉合了西方式的小資情調,復以極好的中文來翻譯、論述與創作西方式的作品。我個人以為,余光中的底子是西方文藝,尤其是他的詩,只是穿了件白話文的外衣,再用古典中文的名詞、概念、典故或語句,開創出新的語言形式。他寫的詩,容我這麼說,略遜於他翻譯的詩。但是,也不絕對,他出版的〈蓮的聯想〉就令我佩服不已。我的確感受到他勾勒的畫面,蓮花宛如立在水中央。

李敖則不然,他有戰鬥性格,遊走黨國體制外。李敖也的確寫活了白話文。我最欣賞的李敖是千秋萬歲評論時期的李敖。他攻擊舊時代,也攻擊了他同一時代的所有文人,包括余光中。相反的,余光中,曾經稱讚過李敖,識文的眼光與胸襟是有的。不過不同於李敖的政治執傲,余光中的後半生,專注文學,筆調力求多變,作品質量驚人,他出版的書籍雖然越堆越高,令人流連的還是他最初的曲調。

我之所以拿出李敖,因為這兩人代表了國民黨來台灣後的文學趨向與命運。我冒昧地說,其實都不令人滿意。李敖花太多時間從事政治性的戰鬥,余光中安於大學校園,勤於著述,聲名卓著,生活幸福。李敖向來看不起余光中,對於余光中的評論可謂尖酸刻薄。反過來說,余光中似乎未曾反唇相譏。他們共同的色調來自五四運動後的新文藝,只是余光中跟了國民黨,厭棄左派。他用左手寫的散文,絕少抨擊當政。晚年的他,甚得國共兩黨之拉攏,因為政治欣賞他,他的鄉愁配達達的馬蹄聲,大陸人奉若上賓。

如果有紅頂商人,那麼也該有紅頂文人,甚至紅頂詩人。中國歷史,自來就是文人的國度。能寫好文章就是通往官場的入場券,這是千古以來難改的文化基因。所以,一篇文章的「畫眉深淺」與否、當局喜歡與否,遠比虛無飄渺的「文學性」來得重要。復以後代的文字獄盛行,於是作家收起真心,專事無關痛癢的寫作。幾百年來,人們被八股了。至今餘毒不斷。文章的功利性遠高於文學本身,造就一班子跟風唱和的庸俗之讀者,再影響文人媚俗以求名利的文風。

余光中不是朝廷之人,不是文學肱股之臣,不是御用的文膽,但是他一直是當紅派。他靠教書來維持生活,再用這生活支持他的寫作。所以,他必不會對抗專政,他的文風甚得黨國權貴的欣賞,怎麼也會有一席之地。生活穩固了,才談得上風花雪月,才會孕育出小資情調的思想美學。

李敖則不然,他必須謀生,所以自己出版自己,人生最後當了名嘴、當過立委,選過總統!兩人路不同,其實都擺脫不了大時代與大環境的牽制。

我常想,對於作家來說,生活幸福不是件好事。如果蘇東坡也得意於朝廷,不被貶至南荒,或許也就只是宋朝的余光中而已。如今,「文星」早被迫降旗,斯人或死或病或憔悴。余光中也好,李敖也罷,只是個人在飄搖的風中,舉著新舊交雜的旗幟,摸著石頭寸進,升不升旗已經無關緊要了。這個世界,文學已經被退流行,五花八門的聲色犬馬,征服了人們的六根。這個時期,誰還在乎文學?

余光中用左手寫出的謬思其實十分右派。雖然他是詩人,我卻更喜歡他靠在左岸用左手寫的散文,那是理性情懷,非常有教養的散文,略帶貴族的思緒。他介紹西方文藝界的思想,反過來以之破除白話文的種種流俗與積弊。他凝練中華古典文學的遺產,不像胡適一樣主張一概拋棄。他對於庸俗的壞散文非常感冒,寫了多篇文章以糾正時弊。譬如他寫過一篇〈白而不化的白話文〉,從魯迅、郭沫若、徐志摩一直到朱自清,余光中極力反對他們濫用古文、中西夾雜、術語成災的壞習慣。我認為,這是他的一大成就。

其他的部分,我特別欣賞他翻譯的英詩,應該說是很難被超越。我收藏了一本他翻譯的濟慈,可用鬼斧神工來形容。他翻譯的詩作本身就是經典。比起他的新詩,他的譯詩占據的文學版圖更為廣大,當然這是我的偏見。

因為關於詩,我喜歡多歷苦難的作品,古樸雄渾也好,孤絕而有創見也罷,我喜歡脫胎於苦難的作品。我認為詩是天使的語言,偶爾掉落凡間,所以要上下宇宙寰宇,不要太人性化。

然而新詩本身的血統比較偏於西方。中國的詩就是那些:詩經、楚辭、古詩、唐詩宋詞元曲。新詩是舶來品,正如鴉片戰爭後的一切舶來品一樣,混血後而有番新奇。目前來看,中文的新詩比較淺白與扁平。如何跳出舊瓶裝新酒的混雜風味,回歸唐詩宋詞的正統,別開一番境界,詩人們還在嘗試階段。我有個偏見,一個用中文寫作的詩人必須會寫古詩,不然他的新詩不足觀。就像印象派大師得有非常紮實的素描與古典派的功底,不然那些抽象只是塗鴉而已。遺憾的是,我沒找到余光中寫的古詩,也許他寫過,只是我孤陋寡聞罷了。

余光中走了,宛如一陣風。如果他死在黨國當權之時,他獲得的榮寵恐怕會更多。問題是,政治的風向已變,他死後被討論的不是文學,而是政治評價。這部分重不重要?留給歷史去評價。文學家端上來的是作品,永遠都是作品,我們讀的也是作品。

當年被他降下的半旗,如今已經都改豎白旗了。「自自冉冉」的時代,光靠寫作已經沒辦法糊口了,遑論寫詩。至於社會大眾,若是他還看書的,恐怕沒幾個堅守正統文學的水平了。翻開報章雜誌,甚至是知名的作家的作品,入目都是病懨懨的文字。文章的純正主張已經無人言說。

余光中的哲學底子來自文星時期,如果他更深刻些,或許就可以擺脫時代性,契入永恆的居所。文學來自於深厚的文化傳統,中文世界的豐厚的底蘊被五四給揚棄,後代傳承的所謂新文學,宛如失根的盆栽。所以,一代不如一代!

我很想升旗。因為中文字還有更多可能,那方文學淨土不只如此而已。五四運動所砍掉的,我們或許可以接回去,還魂續命,再開新元。舊的時代凋零了,我們或許該走回傳統文學,邁向靈山,開拓美好的文學化境!
( 心情隨筆心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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