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在家裡走的,昨天晚上七點半,一口氣沒上來,前後最多五分鐘他就去了.表情很安詳,我想他沒有經歷太大的痛苦.我爸要走的關鍵時分,賴叔叔正好來電話,緊跟著另一位張叔叔也不請自來,我覺得他們都是老天爺派來幫助我跟我爸的貴人.幸虧有他們在,當911的人來時我才不至於太過慌亂,許多第一時間要聯絡的事情, 他們也都在現場幫著我.

這一個多月我爸為了壓制住因攝護腺癌骨轉移造成的時不時爆發的淋巴水腫,以及水腫壓迫神經造成的劇痛,吃了許多高單位類固醇跟止痛藥,隨之而起的副作用又讓他受了不少苦頭.約半個月前他說脖子僵硬, 好像有人壓著抬不起來,前天晚上病情瞬間加重,昨天早上還有一位Jenniffer阿姨來幫他按摩頸部跟背部,全身直至腰腿(與Jenniffer阿姨的相識也是一段奇緣),我爸說舒服了點,可是睡一覺起來又不行了,兩腿鼠蹊部的水腫是消了,可是頭完全抬不起來.大概是因為頸椎無力的關係, 站不起來,呼吸也不暢.昨天第一次他自己開口說要用尿壺跟床邊馬桶,在這之前,不管多麼痛,多麼難以行動,他都堅持要到廁所坐馬桶,因為他愛乾淨,也不願意麻煩我.

昨天下午我好不容易扶他到輪椅上仰靠著半躺半坐,他自覺這個頸椎痛不單純,害怕是兩年前做電療留下的後遺症,現在發作了!

我爸一直害怕病到最後癱了,萬事無法自理,會給我找麻煩.三,四天前他還交待我,萬一真的發生那樣的情況,叫我不要猶豫就把他送療養院.我不肯! 我猜,我爸大概是自己知道病情不妙,他不想拖累我, 所以才在一瞬間就走了.臨走,他也沒給我留下一句話.就看他睜著眼喘氣,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我爸就是不願意進醫院受苦,所以早在一年多前就拒絕癌症治療,只靠中藥跟看中醫調理.老天保佑,這兩年他雖然仍有痛苦跟不舒服,但仰賴中醫的醫術跟朋友們的幫忙,日子過得並不算坎坷. 直到最後,他也是在家裡斷氣,沒進醫院被儀器瞎折騰.最難得的是,這些好朋友,比如賴叔叔,都圍在他身邊,陪著他,直到殯儀館的人來把他的臭皮囊拖走.

我相信他的身體雖然不在家裡,但是精神一定還留著,一直看顧著我,所以我雖然哀傷,也忍不住在那些叔叔阿姨面前失態狠狠哭了一場,可是精神還算鎮定,沒有太過慌亂.

可是現在我睡不太著.只睡一個小時就醒了.

從把我爸送走,沒過多久再請那些來幫忙的叔叔阿姨回家,之後,我都在一個人自言自語,跟我爸說話.

雖然身體跟著殯儀館的人去了,但我覺得他的精神一定還在家裡.

我把要付的帳單都開了支票,預備明天要寄,我把要還給中醫的藥包好,預備明天要還.我喃喃自語像是給自己寫備忘錄,可每一句話的開頭都是「爸」.

我頭重,頭暈,像是感冒, 也有可能是睡眠不足,或者壓力太大,也可能是悶著頭哭造成的.我媽走時我沒那麼大的反應,因為那時醫生剛宣告我爸得了癌症末期,我沒有多餘的心情悲傷,可現在,我突然多了大把時間,卻不知道該做什麼.

我的肚子在叫,可我沒感到饑餓.只是口渴,要喝水,喝了水過一個多小時去拉一大泡尿.就這樣,從昨晚兩點直到現在,快四個小時.

依著我爸之前的吩咐,我發了幾封email給他的朋友跟老同事.剛才去他的信箱看,回應了幾封回函.我還去我爸的部落格替他發了最後一篇文,通知大家他走了.接下來要做什麼呢?除了安排火化時間,還有訂下之後把他跟我媽送進靈骨塔的時間以外,等這一切都做完了,我還有什麼事可做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家裡兩條狗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昨天牠們關在籠子裡狂吠,只因為屋子裡人來人往.等人走光了之後,該拉的拉,該吃的吃,時間到了跳上椅子照睡覺.我不知道應該痛罵牠們沒靈性,不懂得為我爸致哀,還是該感謝牠們的沒心沒肺,讓我明白地球依舊如常轉動?

天快亮了,我仍睡不著.我仍守在電腦前時不時刷新我爸的信箱,想看到有人回信.

好快啊! 沒想到已經兩年了.再倒算,從我媽發病算起,則是六年.

我空轉了六年,可這六年對我來說卻是很充實的.這六年我雖然沒有任何經歷可填在履歷表上,可是在人生經驗的吸收上卻是豐沛充實的.

我不知道接下來老天會如何替我安排,我也不想多傷那個腦筋.我只希望,並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忘了這兩年我爸隨機會給我的人生教育和叮囑.我不知道我能融會貫通多少,但那些都是我心中的寶物.無法磨滅!

爸,你沒走,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僅以此文獻給我的慈父，也是嚴父。

我的父親,學歷不高,但天資聰穎,毅力,領悟力,應變能力,全都超出常人.他自己摸索,觸類旁通,玩盆景,玩古董,玩茶壺.領域雖廣,但全都成了專精.

為了養家活口,我爸沒有權力選擇工作,總是有機會就去.為了跑秀場,逼得要跟黑道中人打交道,不只一次遇上桌上擺著手槍談事情的驚險狀況,可是他憑著過人的機變跟做人處事態度,總能化險為宜.後來進了電視台,因為沒有學歷沒有資歷,一開始被人看不起,冷言冷語相對.我爸忍辱負重,最後創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得獎佳績,由他企畫製作的單元劇,一舉拿下當年金鐘獎五項大獎!

更難得的是,難事他從不帶回家跟我們抱怨,永遠一個人默默承受.這是一份真男人的擔當,而榮耀的事他也只是淡淡提一句,之後雲淡風輕,這是仁者智者的胸襟.

三十年前因緣濟會遇上正統三元風水師父,之後成了老先生的關門弟子.這幾年他間歇的一點一點傳給我,遺憾的是,我沒那慧根,沒學全.

阿滋海默症折磨我媽三年，直到最後癱瘓在床，我爸仍對她不離不棄。

癌症折磨了我爸兩年,他總是忍著非逼不得已不示弱,不開口跟我哀嚎.我知道他不想讓我擔心,我感謝他的體諒.默默的不說什麼,這兩年我只能盡我所能,盡我所力,陪在他身邊,讓他開心,幫他緩解身上的不適跟疼痛.我唯一,也是最大的堅持就是────決不送我爸進療養院，不到最後那一刻，也決不送我爸進醫院讓維生系統瞎擺布，搞那些多餘且無益的癌症治療。可是坦白講,我一直覺得做得不夠,做得不好.

今天下午六點左右,我爸睡醒了,叫我.我坐到他床邊,拉著他的手輕拍,說：「爸，不要怕，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一直在你身邊。」他回答我：「好女兒。」這,就是我跟他最後一次的對話.

最後,我要跟他說：

爸，我愛你！你永遠是我心目中天字第一號好男人、好丈夫、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