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山城的一條(當時)最大的馬路上。聽說這條馬路在最早最早以前是日本人規劃蓋的。那時(日據時代)山城的人口不多，最繁華的大街叫本街，連名字都很有自我獨尊的派頭。日本人在蓋這條和本街平行的大馬路時，路面比本街寬了一倍不止。那時的鎮民都說，蓋這麼一條大馬路是要鬼走的麼？這條大馬路和市場交接的地方馬上也成了繁華的黃金路段。但是後半條馬路就不這樣熱鬧了。爸媽結婚後從本家搬了出來，就到鎮上的這後半條馬路上租屋開店。爸媽說當初窮得幾乎是三餐不繼，日子過得很苦。大姐就是在這個向人租住的房子裡出生的。過了幾年，租屋對面的房子要賣。要賣十萬塊。爸媽都很想買下這個房子，可是他們根本就沒有這麼多錢。外婆知道了後借了爸爸幾千塊錢，才讓他們有了買房的訂金。我到今天都不知道外婆當時是怎麼有那幾千塊錢的，因為她自己的日子也是過得苦哈哈的。不過外婆一直都認為有土才有財，土地可以保值。媽媽說起往事的時候總要一提再提地告訴我們她有多感激當年外婆大力相助的事。這是其中之一。

二姐大概就是出生在這個“新家”裡的吧！ 二姐出生後常常生病，算命先生說她難養活，最好過繼給別人。媽媽當然不肯。算命先生說那就認一個有福氣的人當乾媽吧！這個媽媽倒是同意的。家族中被公認最好命，最有福氣的人是小姑媽。於是二姐就多了個乾媽。我們每年去小姑媽家拜年時如果拿到的紅包錢是十元，二姐就可以拿到五十元。而且她也多出了好幾個乾哥哥。雖然她的乾哥哥也是我的表哥，但總覺得他們對二姐就硬是好了一層。我為了紅包和哥哥的事常常很羨慕二姐，常常心裡暗暗不平，覺得要是我也有個乾媽多好啊！二姐長大後知道我的心事曾安慰過我，小時候是領了多一點紅包，可長大後這些紅包都要再包回去，我只要包給親生父母兩個，她可是要包給四位，我既沒吃到虧，她也沒佔到便宜。我想了想，她說的實在有理，於是就再也沒嘀咕過了！

我和二姐差兩歲，聽說我要出生時媽媽的肚子還不太大，而且聽說我很容易就生出來了。可是產婆走了後，媽媽的下腹突然血流不止，差一點就沒命了。外婆下山來看媽媽時看到情況不對，趕緊要爸爸請醫生來，才保了媽媽一命。這件事我媽也是從我小時候就一提再提，是她感激外婆的事蹟的其中之二。最後她總會說一句：『聽說越難生的小孩長大後就越不孝。』現在看來，我離她這樣遠，一年只見得到一次面，見了面還常常頂嘴，的確是很不孝呀！

在我懂事時，這條馬路就很熱鬧了。這附近住的街坊不是開店就是開中小型工廠。

我記得的有一家家具工廠，老闆有兩個兒子。一個和二姐年紀相彷，一個和我同齡。有一天我聽到大人說那個大兒子不小心觸摸到家裡工廠的高壓電被電死了。從此我總是很怕電。這家工廠的隔壁養了幾頭豬，那時候我不常看見活生生的豬，所以常和玩伴到那裡看豬。不過沒有幾年這個木工廠老闆就在我家斜對面蓋了新房子，然後就搬了。

另外還有一個飼料工廠，好像專門用大豆來做餵魚用的大餅。我小的時候只知道那是動物用飼料，從沒想要搞清楚到底是在做些什麼東西，實在可惜。(我小時候是很蠢的，唉，現在也長進不了多少。)這個家庭非常富裕，他們就住在工廠的後面一棟很美麗的小洋房裡。從馬路上是看不到這棟房子的。在我們這些土包子兒童的眼裡，這個房子真是西化極了，他們家有抽水馬桶，還有男士專用的尿斗，我除了在學校教師專用廁所看過外，還沒見過別人家有。他們家的採光也很好，陽光照進來，整個室內都很亮，不像我們其他一般小孩住的店家兼住家總是陰陰暗暗的，不開燈不行。最讓我羨慕的是他們家有個螺旋狀的樓梯，非常特殊和洋化。站在那上面，會讓我聯想到西方公主穿好衣服要到舞會跳舞的樣子。

我們很少有機會到這個美麗的房子去玩，因為這個家庭的孩子的年紀不是比我們大就是比我們小很多，不是同齡就很少玩在一塊兒。大部份的時候我們都是在工廠旁邊的巷子里，那兒有一排幾間的舊式房子，我和玩伴通常都在那兒玩。

那一排房子都很舊，連蹲式廁所都沒有，只有一個茅坑。因為這個茅坑，就招來許多蒼蠅。我們除了玩跳格子外，最喜歡玩捉蒼蠅遊戲了。我們會拿個塑膠袋捕蒼蠅，看誰厲害捉的多。那時候我們也不覺得蒼蠅有多髒，多不衛生。除了捉蒼蠅，我們也喜歡挖泥土找昆蟲玩兒。那時候的我連蟑螂都敢捉，不過是小蟑螂，那種大蟑螂我會怕。夏天的晚上會飛來很多很多的綠色的甲蟲，停駐在路旁的電燈桿上，我們都喜歡捉他們來玩兒。那時台灣的電力供應不足，所以不時會有停電的時候。一停電，小孩子們都特別興奮，看著爸媽點起紅蠟燭讓我們做功課，看著蠟油流個不停，還以為天底下的蠟燭都是這個樣哩。我們也會在停電的夜晚跑出門捉螢火蟲。

在小巷子的房子的最角落有一間荒蕪的大房子。那兒原來也有一家人住著，但是他們後來到了都市去發展後，就不再回來了。房子因為值不了多少錢，也就任其荒廢。而土地是屬於別人的。那裡離我家的後門挺近的，爸爸就把這個房屋拿來當倉庫用。不過我印象中這兒似乎也養過火雞，我曾被火雞啄過，特別怕牠們。從這個房子的前門走出去有一條很淺的天然水溝，附近就是田園，我們很喜歡在那兒採花草當菜來擺攤子賣著玩。現在只要我閉上眼就可以聽到那條水溝的水流聲，也可以聽到兒童在玩兒的時的嘻笑聲。我也可以看到幾個小女孩把一條長長的酢醬草花莖採下來，撕下了莖，然後吸吮著花莖的樣子，那個印象是彩色的，是無憂無慮的。

如果再順著這條水溝一直走下去，就會走到一條不算太大的小溪，那兒樹木很多，所以光線很暗淡，大人們會到這兒洗衣服。有大人時，我們小孩子也可以去那兒玩水，撿石頭。我們當然不可以站在上游處玩兒，這樣會把水給弄渾了，就會被大人罵。如果大人不在那兒的話，我們是不可以到小溪玩水的。我和我的幾個玩伴都是聽話的孩子，不敢不照大人的話做。

家裡斜斜對面處有一個挺大的木材加工廠。我也不知道那家工廠到底是在做什麼的。不過他們有個很大的前院，經常有卡車進進出出。大人說那兒很危險，小孩不能接近。稍大一點的時候這家工廠可能生意較差了，就沒有卡車進進出出忙個不停。於是我們這些孩子可以到那兒去探險。工廠前面也是一條大水溝，水溝的水很清，那兒就成了我們另一個玩扮家家的好地方。

到了我三年級的時候，鄰居家的爸爸到我們家問爸爸要不要起樓厝。問了兩次， 爸爸都是一聲不響，沒有回答。那時我們家五個孩子加兩個大人都睡在家裡的唯一大床上，老實說已經很擠了。爸爸本來在已把屋頂稍稍整理，做了一間簡陋的房間給大姐和二姐睡。不過沒有多久，二姑媽家的表哥來家裡和爸爸學藝，所以就把這個房間讓給了表哥。這樣一來又是全家擠一個房間，睡覺時是很熱鬧的。下雨時家裡也會漏雨，我們都會拿著鐵臉盆和水桶去接水。老實說房子的“有效期”應該早已到期，該可翻新了。媽媽問了爸爸到底有沒打算和鄰居一起蓋樓厝，爸爸還是不吭一聲。久久才說他很想『起屋』(請用客語發音，最近客語特夯，每個候選人都開始自稱是客家人，這風潮大概隨選舉結束後就會終止，趕緊在這兒趕末班潮流)，但是沒有錢，這種話他哪裡有臉告訴鄰居呢？媽媽聽了爸爸也是有意要蓋屋，就仔細盤算後告訴鄰居我們可以跟他們一起蓋。雖然要向農會借上一大筆錢，但是一起蓋總是省點錢。

有一天放了學後走回家，吃驚地發現家已經沒有了！原來的家只剩滿地殘垣破瓦。那種驚嚇真是終身難忘。我呆呆地待在那兒，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慢慢地想起家裡人有說要蓋房子。那他們大概是搬走了，但是爸媽搬到哪兒去了？我可一點都沒印象他們有告訴過我們這些孩子。難不成我成了棄兒，他們不要我了？就在我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鄰居阿嬸過來告訴我，我爸媽已經搬到這條路上的更上頭，要我自己往上走就可以見到了。我聽了話，慢慢地走去找爸媽。還好爸媽只是在兩三百公尺外租了一間更小的房子暫住。我找到家的時候，媽媽看到我只是淡淡地笑著說大人忙昏了，忘了告訴小孩子今天要搬家，還好我還找得到家回。

新的家真的很小，還是只有一個房間，不過爸媽用衣櫃把房間隔成兩部份，他們又添了一張雙人床。這樣我們五個小孩擠在大床上就好了。我想可能那時小弟還是跟著爸媽睡的吧！爸爸做生意的地方也很小很小，除此之外，我們只有一張飯桌和一張爸爸的書桌兼工作桌，再加上廚房就滿了。那個房子的最內側有個廁所，廚房旁則好像臨時隔了一個地方讓我們洗澡用。那個根本稱不上浴室的地方是沒有熱水的，要洗澡時還得要媽媽在瓦斯爐上煮熱水才行。整個新家是很簡陋的，簡陋到我都不好意思帶朋友到我家來。也因為搬了家，和原來的鄰居朋友就再也沒有這樣親近了。還好我們只住在這個家約一年多而已。

家裡新居落成後，我們高高興興地搬進去住。我們家那時新蓋的四樓房子可以說是附近最高的一棟。可是不多久，整個鎮就像雨後的春筍，三不五時冒出一棟更高更大的房子出來，再接下來的十年我們可以說經年住在建築工地裡，吸建築塵，聽工地特有的噪音，一直沒完沒了。那是七十年代的台灣，那個經濟正在成長起飛的黃金年代！曾幾何時，這條當初日本蓋的寬敞筆直的大馬路，這條被人罵說是給鬼走的大馬路竟然變得太小太窄了。於是又做了擴寬工程，還把馬路一直再往山上修建，成了每個台灣學生都要背的地理名詞-------中部橫貫公路的起點。 

然後呢？年紀一天天大了，再也沒時間出去野了，吃完飯就要寫功課呢。不知不覺間，原來的芭蕉田蓋了新房，原來的稻田成了停車場，原來的工廠拆了，蓋了一排的高樓。原來低矮的平房有的還在，和新樓高高低低地雜在一起，但是店主換了。本來做草繩的房子成了住家；本來的住家成了柑仔店然後又關門了；米店不見了，打鐵店不見了，做木工家具的店不見了，變成了文具店，鋁門窗店和農藥店。家附近這兒農藥店一下子多了好幾間出來，一家比一家有錢。有時走過去還會聞到濃濃的藥味。(我常想，住這兒的人真要找死的話，是一定死得了的。)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在我遠離現實，成天在學校埋頭苦讀的國中和高中時期悄悄地形成的。等我有一天發覺時，才知道童年已經離我好遠好遠了。 那遠離的不是時間而已‧‧‧

後記 

人家說一個人開始變老的徵兆之一就是開始懷舊。我應該是開始變老了。變老我是不怕，就怕有一天年紀迷糊到再也記不起這些舊事。所以寫下這一篇，讓自己在老的時候還有一些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