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遲到了向前衝
◎沈政男

今天台中市最繁華的所在，是以新光三越、大遠百為兩中心所畫出的橢圓區域，裡頭馬路筆直寬廣，路邊羅列大戶獨棟別墅，路樹蒼翠人車不多，到了晚上，天頂矗立一棟棟鑲著金邊點綴霓虹的商業大樓，在夜空裡招搖地顯露貴氣，宛如小一號的東京新宿。

但小京都在中區。棋盤式街道、巴洛克市役所、郵便局、百貨店，還有媲美鴨川的柳川與綠川，日本人為台中打下了百年建設基礎，一座典雅秀麗充滿人文風味的城市，在島嶼中央降生。

然後被毀棄了，如今的中區，到了晚上不過是一座由空屋、暗路、死寂所組成的鬼魅之城，喜新厭舊的人們丟棄過去的繁華熱鬧，像拋掉一件過小過舊的衣服，沒有一絲絲感情。

然而即使到三十多年前，我年少時代，中區都還獨領風騷，是台中市唯一的鬧區。假日的時候，我們會去逛遠東百貨，看中森、東海戲院，吃幸發亭密豆冰，或者到中央書局買課外書。縱向的中華三民自由，橫走的民生民權民族中山中正成功，相互交叉，切出整齊的豆腐區塊，路好認好走，店好看好逛，東西好買好吃。

貫穿中區最大條的馬路就是三民路了，北到北屯南接南屯，等於是台中市的主動脈，至少在三十年前是如此。那時我是中一中學生（1983-1986），每天騎著單車，從南屯出發，進三民路一段，過中區，騎到三民路三段，趕七點半的上學時間。

衝啊！快遲到了！教官在校門口準備記名了，違者假日要回校勞動服務。那時高中制服是土黃色卡其衣褲，戴大盤帽，穿笨重黑皮鞋，完全不適合飆單車；那時流行的單車有V字型把手，鹿角一樣翹得高高，前方掛著鐵絲籃子裝書包，外加一罐保特瓶開水。

中一中放學後，時間不趕，回程途中，我習慣到中正路附近的聯邦書局，還有一家忘了什麼名字的書局看書報雜誌。那是快要解嚴的年代，黨外雜誌紛紛開辦，用激烈的文字挑戰當局，還有熾熱但尚待啟蒙的少年心。

三民路目前是正常的雙向道，但三十年前有一度被改成了單向道，因為人車擁擠，想不到後來人車散去，都去尋更好的景緻，才又改了回來。

三民路一段，當年是台中監獄所在，附近也有地方法院，使得朝陽街、貴和街一帶形成了有名的律師街，事務所一間接一間。小時候我國小老師住在朝陽街，一棟木造的房子，小學二年級我母親有一晚帶我去拜訪老師，老師長得瘦小，臉皮白皙，她家天花板很低矮，地上鋪木板，空間有些陰暗，母親跟老師聊了起來，內容無非是多多關照之類的。

三民路與民生路交叉口，原來的台中護校附近，有一家一品香豆干，小時候就經常吃，現在也還在，豆干口感軟硬適中，醬料調得很香，是最好吃的台中豆干。我很喜歡吃豆干。再過去是台中醫院，那時只有低矮平房，蓋大樓至今還不到二十年。更早我外婆還在世的時候，經常到台中醫院看病，那是她口中的「大病院」，中山中國還有中榮都還沒成立。

與台中醫院隔著三民路對望的就是台中市議會，庭園裡有一個大地球，印象很深刻，小時候到了雙十節或蔣介石的生日，市政府會在三民路與民權路附近舉行花車遊行，我們都會站在大地球外的街道上揮舞小旗幟等著花車開來。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母親沒帶我們去看，我還在日記（那時有一個怪名字叫提早寫作業）上寫著可借！可借！把可惜寫成了可借。

一里馬路一里歲月，真正來往三民路最頻繁還是念中一中的時候。下課以後經過公園路口，有時候理智不受控制，轉個彎就會去到靠近中華路的舊書攤，找腦滿腸肥的中年老闆買小本的，那老闆有些變態，有一次還拿書戳我下面那裡。

但大部分時間，不是在靠近來來百貨的國寶書局買參考書，就是到太平路上的唱片行買日本流行歌卡帶了。台中商專對面後來開了唱片行，上下兩層樓賣CD，但更後來也關掉了。在開CD店以前，那裡是一家速食店叫呱呱叫，不是頂呱呱，我高中畢業重考後放榜前（1987）曾在裡頭打工，炸七分熟的雞腿給客人吃。沒辦法，我不看書的時候都在想事情，做這個想那個，還好沒有客人回來抱怨拉肚子。

有一天，炸完雞腿的空檔，我打電話回家，弟弟跟我說我考了555分，我一聽知道可以上第一志願，大叫一聲，隨即脫了圍裙跟老闆說我不幹了！然後騎著單車上三民路，一路向前衝，用力騎，因為前方的椰林大道在向我招手。

（圖片來源：維基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