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溝流過小時候
◎沈政男

每次我跟友人提到，現在台中國立美術館前的綠園道，三十幾年前是一條小河，都沒有人相信，久了連我自己也懷疑起自己的記憶力。

不可能不存在的，那條小時候我們用台語叫做大溝的小河。我記得小河兩畔種滿柳樹，一頭頭綠長髮茂密低垂，到了傍晚在微風中輕搖，像娉婷的少女。不知從哪裡流來的小河，在聖雅各幼稚園前方陡然左彎，直行而來，一路流去，流過我的童年歲月。

那大溝在五權西路與五權一街路口各有一條橋，小時候我跟住在一起的小表哥還有鄰童，會到五權西路的橋下玩水。那橋下水流清澈，淺淺水底堆著壘壘石塊，傍晚時分，附近婦人會將裝滿衣物的大腳桶攏在腰際，搖搖晃晃走下橋，到河邊洗衣服（不小心打成了洗澡，趕快改過來），她們蹲在岸邊上身前傾，雙手壓著洗衣板用力搓揉，豐滿的臀部與大腿繃出遒勁的筋肉曲線，褲子難免溜下腰間，露出白色底褲與一小坨擠壓在衣褲之間的軟肉，隨著洗衣動作晃啊晃的。我們幾個鄰童就在一旁打水漂，撿起較為扁平的小石塊，以低肩側投（那時少棒風行，人人都會投球）姿勢狠狠拋出，石塊便飛去撞擊水面，騰空躍起，兜兜兜踩著水面一路遠颺而去。

小石塊帶著我的童年而去，但我的記憶可以將它召喚回來。我上網研究了一下，果然，那條大溝現在都還存在，就位在如今台中美術館前方的五權西一街與五權西二街之間的綠園道底下。不是馬路嗎，那裡？大溝躲在路面下，河面加蓋以後成了暗渠，才鋪了柏油馬路！那裡其實是梅川底了，在幾十公尺外的南屯路注入了柳川。

沿著五權西路走去，到了美村路口，會看到十字路口在斜對面夾著一個小型棒球場，到了假日我們會到裡頭看阿兜啊小孩打棒球。美村路何以得名？就因為當時是美軍眷屬居住的地方，那是台美斷交前的事，美國大兵可以駐守在台灣。五權路當時有好多酒吧、理髮廳、舞廳，供美軍消費，我喜歡的小學同學紅髮女孩，她母親就在五權路的風月場所上班。多年前著名的槍擊要犯美國博仔也是台美混血兒，從小受到歧視，長大後只能到黑幫跟人打打殺殺，尋求慰藉。

大溝的正式名稱叫梅川，是台中四大河流之一，梅川是柳川的支流，柳川來自烏溪，而烏溪是台灣六大河流系統之一，源頭在中央山脈。梅川從台中潭子分出柳川，進入台中後往南往西前進，流經西區的時候，與附近的柳川、土庫溪併行，造成了起伏地形，使得那附近被稱作「後壠仔」，大約在今天西屯路、南屯路、五權路之間的區域，我母親至今還那麼稱呼那附近。梅川因而古早時被稱作後壠仔圳。那附近後來的行政地名因而都叫後龍里、安龍里、吉龍里什麼的。

小時候我們住在五權新一巷頭，也就是靠近五權路那一端，我大舅住在靠近聖雅各這邊，再過去是大溝，那時溝旁馬路邊擺放著一座座黃色球狀大水塔，因為附近有一戶賣水塔的商家，我還記得水塔上頭寫著大大的「良機」字樣。

走五權一街上頭的水泥橋過大溝，就是忠信市場。小時候假日早晨，我偶而會陪著母親到市場買菜，在肉攤菜販之間看母親跟商家殺價，水泥地上總是到處積著水窪，鼻子不時聞到有些令人噁心的生肉生魚味，頭頂蓋著塑膠遮雨棚，不怎麼透光，整個市場顯得有些陰暗。

我記得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放學後都穿著白色四角內褲在路上晃蕩，那麼小穿這樣應該沒關係吧，有一次竟然在市場口遇到了班上一位我喜歡的女同學，羞得趕緊護住胯下跑開，從此不敢再穿內褲上街。

市場再過去，一整排三層樓房的其中一間店面，是我小時候理頭髮的地方，一直到我小學五年級搬離了小巷以後，甚至念中學、大學，都還回來給我的專屬理髮師，一位臉頰肉肉頂著短捲髮的歐巴桑剪頭髮。小時候母親不知哪裡來的審美觀，總要阿桑在我額頭剪出一直線像尺量那麼整齊的瀏海，看起來好呆，每次剪完頭髮到學校都有些不好意思。說到剪髮我想起小時候我很容易變心，我喜歡的小女孩如果有一天剪了新髮型，看起來怪怪呆呆，我就會移情別戀在心中把排序更換。

如今偶而經過忠信市場附近，理髮廳早就不在了，不曉得阿桑還住在那裡嗎？應該七十好幾了，不曉得身體好不好？阿桑看過小時候的我，腦海的角落裡應該有一個穿著白色理髮袍，總是皺著眉頭想著心事的小男孩，坐在大大寬寬的扶手椅上，等著頭髮像落葉一樣飄飄而下，思緒跟著落了滿地。

（圖片來源：維基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