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
◎沈政男

明天（８／２５），八月的第四個周日，是一年一度的祖父母節，這使我想起了我的阿嬤。

我父親跟母親在家裡排行都是七、八個孩子裡的老么，於是當我出世的時候，他們的爸媽，也就是我的祖父母早已老去，只剩我的外祖母，我都叫她阿嬤，還健在。

阿嬤自我小時候懂事起，就是老人家了。面皮粗黃，皺紋滿佈，尤其嘴唇周圍皮膚縮出放射狀紋路，模樣有些滑稽；眼珠混濁，眼皮累贅，眼神顯得黯淡疲累，讓人看了跟著昏昏欲睡；她長年都穿著那年代老人家的日常制服，也就是碎花棉布上衣與黑棉褲，長直髮梳攏在腦後結成髮髻，走起路來倒是不怎麼佝僂，步伐還算平穩；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菸不離手，經常坐在我大舅在五權一街開的雜貨店門口，沒事地叼根菸怔怔望著遠方吞雲吐霧。

「阿嬤！」小時候我都會從我住的巷子口，走到巷子另一頭我大舅家，從後門進去，到前面的雜貨店找阿嬤。

阿嬤這時都會從沉思中回神過來，從眼鏡上方盯著我，兩秒鐘後認出我來。阿嬤那時已經七十好幾，但記性還不差，二十幾個孫子都不會認錯。阿嬤抽菸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呢？小時候我總感困惑，她不用上學也不必工作，每天就只是在大舅家與我家之間晃啊晃，有那麼多事好想嗎？

我說錯了，其實阿嬤有一件事很常做，就是看病。阿嬤很喜歡看病，大舅大嬸要種田做工沒空，於是要我們幾個小孫子輪流帶她去。阿嬤看病都坐計程車，交通不是問題，到了醫院要掛號看診領藥什麼的，就請識字的小孫子幫忙。阿嬤最常找三姨媽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姊阿文帶她去看病，阿文表姊那時念國中，有耐性嘴巴又甜，很討阿嬤歡心。我才念國小，只能偶而跟著去湊熱鬧。三姨媽一家跟我們一起借住大舅房子。

阿嬤最常去的醫院是她口中的「大病院」，也就是現在的台中醫院，那時還是老舊平房建築，卻是台中最大的醫院了。偶而也會到比較遠的位在北屯的順天醫院，那醫院對我來說遠得像在美國，不曉得坐了多久的車，拐了多少的彎才到，每次只記得遠遠看到半空一尊大大的灰色石雕彌勒佛，然後順天就到了。

阿嬤看完病，或者假日沒事的時候，就會帶我們到市區晃晃。那時候台中除了台中公園，幾乎沒什麼景點可玩，阿嬤帶我們在精武路的後門下車後卻不進公園，而是走進附近一家養蛇的住家去看蛇。比我的手臂還粗的大蛇，不曉得是蟒蛇還是錦蛇，被關在鐵絲網後頭，身體在地上盤了幾圈，伸著頭對人吐著蛇信，模樣不怎麼兇狠，又因為隔著鐵籠，不怎麼可怕，只是也不怎麼好看就是了。

阿嬤在我印象中永遠慈祥和善，與世無爭，然而在我小學五年級，因為幾個女兒彼此爭吵鬧翻，老人家夾在中間難免選邊站，好幾次看見她對著我媽或者三姨媽吼叫，用著因長年抽菸有些沙啞又尖瘦的老嗓罵得面紅耳赤，看了有些不忍。有一次大人們吵得場面難以收拾，小孩子不知如何是好，我鼓起勇氣哭著要阿嬤不要再罵了，把她從後門帶走。

小學五年級有一天我們突然搬家，離開了小巷，阿嬤幾天後才知道，但不曉得搬到那裡，找不到人。沒多久有一天下課時間，突然看到阿文表姊帶著阿嬤走進我的教室，我嚇了一跳，趕緊上前去問一句：「阿嬤，汝那來遮？」阿嬤一聽馬上老淚縱橫地說，你們怎麼突然搬家了？大家住在附近比較好，趕快搬回來啊！

大人們為了什麼事情吵架我不知道，但一時三刻無法和好，我可以感覺出來。搬家以後，除了過年過節跟著母親回娘家走走，就比較少再看到阿嬤了。在我高三的時候，她老人家過世，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阿嬤可以叫了。

（圖片來源：http://keigo1209.pixnet.net/blog/post/31976150-祖父母節活動記者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