筊白筍
◎沈政男（精神科醫師）

今早南投規模六點一的地震，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三年多前，有一天早上的門診時間，一位打扮樸素的年輕媽媽拎著一袋東西走進診間，後頭跟著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的，十分可愛。

「你的小女兒啊？多大了？」我問。

「要上小學了，很皮呢。」婦人說。小女孩個頭比桌子稍高一些，四處摸摸看看，還湊過來挨著我，看著電腦螢幕東問西問，不怕生。

婦人是九二一的受災戶，屋倒田毀女兒過世，地震後出現驚恐憂鬱的創傷症狀。我工作的精神科醫院位於災區，雖未重創，但餘震不斷，大家不敢待在室內，只能在院區門口的大樹下克難看診，頂著豔陽揮汗，不時還被小黑蚊叮得手臂發癢。她就是那時開始就醫的，吃藥、心理諮詢、放鬆訓練，可以給的治療方式都給了，也都有療效，但女兒驟逝的陰影揮之不去，一段時間她整個人怔住，成天一語不發。

在她看診幾次以後，我帶著心理師家訪，到組合屋探望，一提到女兒她就甩頭，拒絕多談。我邀請家人，她的先生、公婆、大兒子，圍坐一圈，當中特別空出一張椅子留給逝去的女兒。在心理師的帶領下，家人們分享災後種種翻騰的情緒、對逝去親人的懷念，紛紛淚眼婆娑。

「如果女兒就坐在那個位置，妳想告訴她什麼？」我鼓勵婦人。她蹙眉半晌，不曉得怎麼開口，接著掩面痛哭，幾分鐘以後心情逐漸平復，才緩緩道出不捨與愧恨。

「我一定要把妳生回來！」她堅定地說。

生命的韌性就像咬住泥土的作物，只要些微滋養呵護就能茁壯。在各界援助之下，她一家重起生計，復耕農田；三十好幾的她，藉由生育科技也如願受孕，產下一女；情緒用藥也逐漸減量，終至停藥，偶而回診即可。

婦人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醫師，這是剛收成的筊白筍，很甜喔。」她邊說邊打開塑膠袋，筊白筍青翠的外皮泛著水滴，生意盎然。

「謝謝，最近價格不錯吧？」我抱起小女孩，輕鬆地聊了起來。

天災劇變之後，倖存等於重生，對人生都會有新的體悟。

九二一之後，每當生活中遇到困難、前路茫茫的時候，只要想起那麼昏天暗地的日子都能度過去了，就覺得一切的考驗算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