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那頭是童年
◎沈政男

馬路上隨處可見的小巷子，誰看了都不會多注視一眼，卻盤據我腦海的一個角落，靜悄悄但沉甸甸，無論歲月怎麼流逝。

巷子那頭，靠近現在的台中美術館綠園道，小時候橫亙著一條小河，楊柳垂岸，樹下搭著幾棟破舊的木造平房，傍晚時分，我大舅媽會打開斑駁的木門，隨即衝出一大群鴨子，搖搖擺擺走向巷子，嘎嘎嘎吵死了。鴨群後面，有雞有鵝，也有會啄人的火雞，錯身而過的時候，小男孩總是下意識地護住下身。

巷子那頭第一家是聖雅各幼稚園，那時幅員遼闊，裡頭綠草如茵，周圍是人高的圍牆，像座大莊園。是這樣嗎？還是人小看東西都覺得特別大？小時候到了假日，我們都會翻過圍牆，到裡頭玩遊樂器材，雙手攀住鐵地球，蹬地旋轉，離心力讓雙腳騰空飛起，像要把人甩向未知的遠方。

未知但不怕，也不擔心，小孩子都是這樣，為什麼長大以後都忘了呢？長大以後偶而走回小巷，都很困惑，這麼狹窄的路面，怎麼擺出一壘、二壘，成了小時候的棒球場？不知哪裡撿來的角材充當球棒，將一顆五元，破掉以後散發刺鼻橡膠味的皮球，打得好高好遠。

有一次皮球飛進巷子這頭入口不遠，終年掩著紅色鐵門那家，傳來陣陣狗吠聲，我不知危險地前去敲門要找球，門一開一隻白色土狗往我身上撲來，朝我小腿像吃雞腿一樣一咬，大約有幾秒鐘的時間我愣住了，不知怎麼辦。從此我開始怕狗，到現在腿上都留有疤痕。

任何的傷口，身體的心理的，很快就會癒合，在小時候。當天晚上，巷子裡的小孩一吆喝，我顧不得腳傷，從後門溜出（我家是巷子這頭第一家，兩層樓透天店面，門前是五權路），加入追逐的行列。玩到不知幾點，遠遠聽到我媽大喊：政男啊！還不回來洗澡！

我習慣別人用台語叫我政男，父母以及跟我要好的同學朋友都是這樣叫，鄰童也是。不要叫我阿男，聽起來不怎麼聰明的感覺。我從小就長得一副聰明樣，督學來學校，從一大群小孩裡一眼就看到我，興奮地跟老師說這小孩很聰明。

我念的是忠信國小，從五權路跟五權一街的十字路口過去，走幾分鐘就會到。小時候都是走路上下學，中午有時可以回來吃午餐，或者帶便當到校。《做工人的小孩》描寫的送便當情節是真的。

小時候我很愛面子，放學排路隊回家，我不喜歡同學靠近我家，因為巷子口我家後門附近，貼著牆堆起人高的廢木材，燒洗澡水用的，那年代大家都用熱水器了，我家還在燒材火，我覺得丟臉。

那些木材，是我外婆帶著我媽還有住同一棟房子的三姨媽，到附近五權路的安全島上砍來的。不誇張，那年代可以做這樣的事。那時還沒有文化中心，一直到我高二才興建。

小時候的五權路，白天經常有坦克車列隊經過，轟隆隆的很壯觀；到了半夜，三不五時傳來刺耳的煞車聲，然後聽到砰的巨響，這時大人都會起來，到外頭看車禍，因為五權路轉五權西路那地方很容易肇事。

小時候我家後門種著一棵菩提樹，心型葉片，樹幹切開會流出白汁液，經過的時候都會忍不住隨手摘片葉子，也不知要做什麼。

隔壁開始是一整排的透天住家，有前院，我們隔壁那戶就種著兩層樓高的檳榔樹。他們平常很少出來，有一次我有機會進去他家客廳，才知道原來家裡可以那麼舒適漂亮，大理石地板牛皮沙發實木櫥櫃什麼的，不像我家只有兩張大餐桌加十幾個圓板凳，供我們跟三姨媽兩家吃飯用的，根本沒有叫客廳的地方。

巷子裡大約十號那家，就是小時候我母親幫人洗衣服的地方，《戀母》裡有提過。

我大舅住在巷子那頭的第三家，巷子裡是後門，進去會聞到濃濃的豬糞味，裡頭養了著幾頭大豬公；前頭的店面對著五權一街開著雜貨店，我表哥在顧。

巷子裡有好多兒時玩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們的名字，但長相就很模糊了。小學五年級我搬離了巷子，到現在都三十幾年了。

但那些兒時記憶從來不曾抹滅。我記得周日的時候，我們會到聖雅各上主日學，因為有冰涼的綠豆湯可喝，老師講的宗教故事我從來搞不清楚來龍去脈，有些不好意思。那時聖雅各的對面是一大片芭樂園，我們的原始叢林，小孩子都在那裡抓金龜子、天牛，用縫衣線綁在後腳，甩起來蟲子會張翅飛翔。

像飛翔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