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字仔
◎沈政男

現在叫抽抽樂，但三、四十年前沒有這類浮誇的稱呼，在淳樸的年代，我們都叫它抽字仔。

平常就有，各家雜貨店必備，但到了過年，孩子們有了壓歲錢，消費能力大增，店家都會大量進貨，更大更花俏更誘人的抽字仔。很巧妙的發明，一點五公分見方的抽牌，蜂巢一般密密麻麻羅列成一張抽紙，完全不佔空間；抽的時候，選定位置，抽起牌隻，兩張小紙接合的洞天，在小手指間扭啊扭，拆開，一翻兩瞪眼，有號碼就驚呼一聲對獎品，不然就是令人嘆息的銘謝惠顧。

獎品有幾類，零食最普遍，鮮紅的芒果乾，吃完嘴唇像塗了胭脂，色素比什麼成分都還多，但那年代大家都不怕，不像現在充斥著吃飽沒事做的養生哲學；小玩具也很多，甚至也直接抽鈔票，國父蔣公的大頭高掛在抽字仔的厚紙面板上，十分誘人。

其實就是一種賭博了，兒童版，前現代的吃角子老虎。每個小孩都愛，尤其到了過年，都要去試試手氣。我大舅家裡開雜貨店，到了過年總是擠滿鄰童，爭先恐後玩抽字仔。

顧雜貨店的是我的一位表哥，比我大七歲，小兒麻痺，非常嚴重，背部都駝了，隆起一坨彎曲的脊椎骨，像駱駝的駝峰。表哥國中畢業以後沒有升學，也無法就業，大舅就讓他顧雜貨店。小時候週末假日，我都會到巷子另一頭找表哥玩，一大早在三樓頂打乒乓球，很多時候跟幾位表哥一起玩撲克牌大富翁什麼的。

雜貨店成了鄰近孩童、青少年的集散據點，附近幾個流氓少年都常來，跟表哥混在一起，久了以後表哥都學他們抽菸，講話出口都是三字經。有一次混混們尋仇，表哥跟人家前去打架，跛腳的他根本只有被修理的份，鼻青臉腫回來，惹來大舅一陣大罵。

但表哥很照顧我，他知道我會念書，經常鼓勵我，當我考試分數高，他會拿雜貨店裡的飲料零食給我吃。那年代有枝仔冰，一枝一元，吃起來甜甜苦苦，因為都是加糖精，但大家都吃得很高興，不像現在的人有錢以後就開始怕死。

有一年過年，姑姑來家裡給了我壓歲錢幾百元，不曉得母親為什麼大發慈悲沒有如往常一樣幫我收起來，反而給我自行保管，說是要當平時零用錢—小時候除了壓歲錢，平常是沒有任何零用錢的，我們家小孩。

那年過年我穿新衣，一件小西裝，到大舅家逛逛，一看到琳瑯滿目的抽字仔，手癢了起來，忍不住掏出口袋裡的紅包，開始試手氣。一元兩元，一百兩百，我看著高掛的玩具與鈔票，總覺得中獎希望濃厚，不手軟地一直抽下去。表哥看我這麼沉迷，提醒我這樣好嗎？要不要停下來？但我抽紅了眼，看著抽紙上只剩幾張抽牌，獎品還有不少，想說中獎機會很大，豈能收手？

幾百元的壓歲錢最後全部花光，只抽到幾包小零食。回家以後，母親知道了非常生氣，當場要我罰跪，還拿掃帚打我。我被打得唉唉叫，想逃卻沒辦法，這時從後門近來了一個人，一跛一跛的，我一看是表哥，他要母親不要再打了，他把我剛才花在抽字仔的錢都拿來還給我。母親說這樣不行，一定要給這小孩一點教訓，於是又打了起來。

長大以後，我對於這類賭博遊戲全無興致，我從來沒有買過樂透，可能小時候的慘痛教訓還影響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