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春聯
◎沈政男

二十多年前我念中一中的時候打過幾次工。我曾利用周末在平等街的三六九牛肉麵店端盤子，工作時間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足足十三個小時，中餐午餐都在店內吃水餃配酸辣湯，做沒幾次就受不了了。有一年暑假在三民路台中商專，也就是現在台中技術學院斜對面的呱呱叫速食店負責炸雞腿，那時美式速食剛在台灣興起，本土店尚有生存空間；我做了好幾天以後才知道得用鐵叉子試熟度，先前根本沒炸熟，裡頭都是血水就拿給客人。我也曾在中一中旁邊的東華補習班幫忙招生，那時我重考上了第一志願，正好當補習班的活招牌。還有聯考放榜以後，有一位媽媽從補習班探聽到我家裡電話，要我到北屯她家裡當她女兒家教；那女孩長得高高美美，身材豐滿，但有一點傻大姐，我教了幾次以後，發覺有被送作堆的危險，趕緊落跑；那媽媽給我五千元的家教費，我覺得太多了，退了兩千元給她。

在這些打工經驗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高二寒假的賣春聯了。

那時打工，雖然有幫忙家計的用意，但更有一種磨練社會經驗的企圖，我和班上一位經常和我輪流考第一名、第二名的同學小東都有這樣的自我期許——除了念書，更要知道人生。小東打工經驗比我還豐富，他住在北屯的眷村，台語不輪轉，有一次利用晚上到中華路的鱉大王當服務生，每次客人點菜都要鱉來鱉去半天他才聽得懂，一天沒做完就被辭退了。

那年國文課教了陳之藩的文章，裡頭提到他小時候到了過年都會賣春聯，於是給了我們一個打工的點子。

雖然我高中時代對中國書法很有興趣，高一就買了蘭亭序來研究，但要寫春聯功力還不夠，只能批印刷好的燙金春聯來賣。我們從報紙的分類廣告，找到了位在中華路的一間春聯批發店，進了店裡發現一副春聯本錢五元，零售可以賣到三、四十元，喜出望外，心想真是太好賺了。

批了春聯，再來就是找地點。我們先到在台中算是比較熱鬧的第二市場，問了幾間商家，都說若在騎樓下擺攤子，一天租金要多少多少，我們覺得太貴了，於是作罷。找來找去，最後落腳在小東家裡附近的一心市場。

那市場人潮不怎麼多，前幾天生意很差，一整個上午賣不了幾副，我開始對小東有些抱怨，怪他出這樣的主意，他也不生氣，只是要我有耐心些。起先賣的時候，我們有些羞澀，怯生生的不敢吆喝，後來生意不好，看著身後成堆的存貨，臉皮自然厚了起來，開始放下身段，扯開嗓子叫賣。果然又過了幾天，過年更近了，買春聯的人多了起來，我開始有了笑容。

市場通常只有半天營業，到了下午我們改採挨家挨戶推銷的方式，而這比擺攤子更困難，經常需要看人家臉色。剛開始的時候吃了閉門羹，心裡會揪一下，但久了以後就知道做生意就是這樣了，逢場作戲，不必當真，唯一要緊的就是把貨品換成金錢。累積了經驗，我們漸能從客人的穿著打扮與談吐，摸索出購買意願，也懂得一些促銷的小技巧，例如遇見家裡有考生的媽媽，就報出中一中名號，多半有用。

春聯賣到除夕那天中午告一段落，結算一下，我們兩人各賺了幾千元，兩個禮拜的時間，算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那天下午我犒賞自己，騎著腳踏車到中山路一家那時絕無僅有的專賣日本書的書店，手有些顫抖地從書架上抽出垂涎了好久的中森明菜的寫真集，一本好幾百元，不手軟地拿到櫃檯付錢。

第二年寒假我們已是高三，功課忙，就沒有再賣春聯了。暑假聯考後，我決定重考，小東同時考上了交大與國防醫學院，我記得繳交志願卡前一晚，他打電話給我，說不曉得該念交大還是國防，要我幫忙想一想。其實我能幫忙什麼呢？不過也跟他一樣，只是個對人生一知半解的大男孩了，但賣春聯的同志情誼，讓他很想聽聽我的意見。

上了大學以後，地理隔絕，我們逐漸斷了聯絡，十幾二十年來都沒有彼此訊息。過年了，當小東在家裡貼起春聯的時候，應該也會跟我一樣想起當年那段打工的經歷吧。

（圖片取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