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鴛鴦
◎沈政男

小時候我們借住大舅家，位在五權路跟五權一街交叉口附近的一棟兩層樓透天店面，樓下租給人開鐵工廠，樓上住著三姨媽一家五口，跟我們家四個人。

我父親做工維生，姨丈做小生意，雖然兩家經濟狀況都不寬裕，居住空間擁擠，但感情十分融洽，尤其到了過年圍爐，大家擠在一張不大的圓桌，不分彼此，四、五個小孩搶著夾好菜、喝汽水，享受一年難得的盛宴，熱鬧極了。

吃完年夜飯，我跟小表哥就會到巷子裡加入鄰童行列，放起鞭炮，把小小一條巷子炸得劈里啪啦，年味盎然。

我大舅住在巷子的另一頭，開著雜貨店，每年到了過年賣很多鞭炮，成了孩子們心目中最大的「軍火商」。

那時鞭炮種類繁多，當中最經典的就是水鴛鴦。水鴦鴛這名字取得太好，既有詩意又反應了武器特性，它長相不起眼，一根細紙棍十來公分長，好像香菸減了肥，外觀可以是單色，但經常被塗成五彩繽紛，有如鴛鴦斑斕的羽毛顏色。

在性能方面，最大的特點，就是它點燃後，不像一般鞭炮透過引信一、兩秒內讓火藥爆炸，而是悶燒許久，冒出大量白煙，約半分鐘到一分鐘才爆炸。另外一個特點就是它不怕水，丟到水溝、河流裡，照樣炸得氣勢壯盛。

我的小表哥調皮搗蛋，會從門牙牙縫中間噴出口水，像水槍一樣射人，過年時玩起水鴛鴦充滿巧思，可以變化出許多花樣。

最基本的玩法，就是點燃以後丟在馬路上，看它冒著白煙。大夥凝神屏息，醞釀情緒，總是有人等得不耐煩，以為失效了，要靠近撥弄，才突然迸出巨響，嚇得那人飛跳而出，引來一陣大笑。

因為有延遲爆炸的特性，點燃以後，還有餘裕可以將其裝進各種容器（通常是奶粉鐵罐），看罐子被炸得衝上半空中，掉落地面叩叩叩。

有時候找不到「銅管仔」，也可以直接丟到路邊「電火柱仔」的小洞裡，炸出響屁。當然也可以丟到水溝裡，炸出一堆腐臭的爛泥。

小表哥甚至有一次拿水鴛鴦來跟蟾蜍、蜥蜴綁在一起，炸個粉身碎骨，實在太殘忍，被我罵了一頓。

有一年過年，他在褲袋裡藏了一堆水鴛鴦，玩得正高興，不知怎麼，口袋周圍冒煙，他自己未察覺，還是旁人提醒，才趕緊掏出丟掉，差點爆炸自宮了。

小學五年級那年春節，我能感覺家裡氣氛不尋常，母親跟姨媽都扳著臉，雖然還是一起圍爐，但大人之間的談笑少了許多。當晚領完壓歲錢上床睡覺，我隱約聽到樓下傳來刻意壓抑的吵架聲，中間夾雜一些抽噎哭泣。

過完年開學沒幾天，有一天放學回家，鐵工廠門口五權路旁停了一輛小貨車，上頭載著家具，我仔細一看，咦！那不是我平常做功課用的折疊式桌椅嗎？怎麼被搬到貨車上了？

我趕緊跑進門問母親，才知道我們要搬家了。母親沒解釋很多，但我知道應該是跟姨媽吵架，過年以後仍不能和解，只好搬家。

要搬去哪裡呢？我穿著制服背著書包坐在貨車裡，仔細盯著馬路。新家大約在兩、三公里外一棟公寓大樓五樓，臨時用木板隔出一個角落，剛進門，我能聞到泛著一股新房子的水泥味，地板也十分冰冷。那晚母親特地買了我和弟弟最愛吃的肉圓當晚餐，弟弟吃得滿足，我卻食不下嚥，一直覺得這裡根本不是我家，怎會住在這裡？

幾天後的周末下午，我很想念舊家的小表哥還有鄰童，一個人沿著搬家來時路走回舊家。那天中午，陽光依然潑灑在巷子地面，但整條巷子冷冷清清，無人做著遊戲，好像大家都跑掉了。從後門走進舊家，雖然只離開幾天，卻有淡淡的陌生感，我到處看看摸摸室內擺設，想起過往的生活細節。這時姨媽走過來叫了我一聲，要我坐下來。她從冰箱裡拿了一瓶養樂多給我喝，問我搬到新家以後生活如何？還習慣嗎？我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搬家以後有了新生活，我與小表哥幾乎沒再碰頭了，再遇見他已是二十年後，在大舅娶媳婦的婚宴上。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看著眼前站著一位斯文帥氣的青年，很難想像這是當年會用口水噴人的小表哥，心中有無限感慨，竟然當眾抽噎起來，哭得像個小孩子。

人生是一個圓，沒有化解不了的冤仇，原本幾乎不來往的母親與三姨媽，這些年平常都會相互拜訪，敘敘舊，畢竟大家都老了。

又是過年了，我希望能跟小表哥再回到小時候成長的小巷子裡，帶著孩子們一起燃放水鴛鴦，回味童年時光！

（圖片取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