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夭英雄
◎沈政男

抽菸的醫生不少，但吃檳榔的，我只認識一位。

他是我大學室友、醫學系同學。有些醫生穿著打扮像醫生，有些言語表情像醫生，也有些人休閒興趣像醫生，而如果以上皆非，最少腦筋裡裝的東西像醫生，但我這位朋友，從裡到外，徹底不像念醫的人。

男生宿舍大多是狗窩，我這室友的床位是被轟炸過的狗窩。書本衣服碗筷錄音帶枕頭棉被攪和一起，像一鍋什錦酸辣湯，但他日昇竄出日落鑽回，動線平順波瀾不興，從來也不會想要稍加整理。

我偶而懶得洗衣服，放到白汗衫生出黑霉點，他沒這困擾——他幾乎不洗澡，或者洗了澡衣服不換，有一次竊笑地跟我說，內褲十五天沒換了，我不禁皺眉憋氣，趕緊逃開。

他身上其實沒什麼異味，因為都被菸味掩蓋掉了。那副老練的叼菸模樣，還有吹菸圈的功夫，應該從高中就開始抽菸了。我後來受他影響，抽了一學期的菸，抽屜裡累積了五顏六色的各牌菸盒，像小時候收集零食的小贈品。

我沒學過樂器，很羨慕彈吉他的人，上了大學打工存了錢，找了公館附近一位號稱帶團出國比賽的古典吉他專家拜師學藝（後來才知道是兒童吉他樂團）。學了幾次沒什麼進展有些灰心，有天在寢室單腳墊高抱吉他練撥弦動作，五音不全，他聞聲敲門進來（那時還不是我的室友），直笑說那東西練八年也彈不起來啦，隨即要我等等。

電吉他，他回去拿了一把過來。閃亮金屬琴身彩繪著「槍與玫瑰」（我後來才知道是一個樂團的標誌），接上音箱扭開擴大機，隨意撥個和絃，吉他咿咿哇哇唱了起來。沒幾分鐘，我要他關掉，太吵了。

但沒有多久，我也愛上了電吉他那上天下海飛天遁地不知極限的聲音。我知道自己終究不是學樂器的料，打消了學琴的念頭，光聽不彈，或看他彈。他不知苦練了多久，習得了超技指法，能夠趕上錄音帶裡的快速撥奏，讓我大感佩服。

他不在外表下功夫，留長髮穿皮衣戴刺青什麼的，腦中的音樂知識卻是無人能及的。

我在他的影響之下，開始聽搖滾樂、重金屬。我不敢告訴他，我以前都聽姜育恆、陳淑樺、童安格，頂多是趙傳。

1980年代中葉，CD 方興未艾，對學生族來說，錄音卡帶便宜實惠，成了我們的收藏大宗。找了台北幾家唱片行，比來比去還是光華商場最便宜。

舊光華商場窩在新生南路與忠孝東路交叉點的陸橋底下，像那個時代隨處可見的鐵皮違章建築。裡頭大多是舊書攤、唱片行，還有電子零件行，而賣電腦軟硬體、大補帖的，那時還沒出現。

男孩子都知道，有舊書攤的地方，就有賣「小本的」，也就是色情書刊，光華商場也不例外。每個荷爾蒙蓄積過滿的小男生，都有辦法像小老鼠一樣，鑽入舊書攤最裡頭、書架最隱密的角落，叼出老闆為了躲避警察查緝而偷藏的山珍海味。不過那是高中生才會做的事了，上大學的我們早已不倚靠萬能的雙手。

1980年代，可說是搖滾音樂登峰造極、也是行將衰退的年代。

不要說U2、Guns n' Roses、Van Halen、Metallic這些經典樂團了，就連 Bon Jovi、Europe這些流行口味的搖滾團體，音樂性都比後來的饒舌、節奏藍調、嘻哈、電子舞曲，以及其他什麼鬼的根本不是音樂的曲風，強太多了。

搖滾的年代，出了好幾位早夭的音樂英雄，讓人不勝唏噓。容後再談。

還好我的搖滾同學不包括其中，只是學業早夭。大二下學期，不知怎麼，他突然迷上了剛興起的任天堂電玩，荒廢了音樂，也疏忽了成績，眾人都在準備期末考的時候，只見他一人守著十四吋傳統電視，手上拿著紅白機，壓壓按按打什麼「三國志」，從早打到晚、打到天明，打到我們考試回來。

「你沒去考試？」回寢室看他眼神疲憊但手停不下來還在打，我驚異地問。

「嗯！」他只吭了一聲，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後來他被三二退學了。還好兩年後聽說他又考了回來，當了學弟，忘了音樂忘了電玩，終於準備開始認真當醫生了。

只是他還是抽菸、吃檳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