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療 ◎沈政男 「Angel & Master」 遊戲前段,她刻意寫幼稚的字體,掩飾筆跡(那時我還猜不出我的小天使是誰),也裝三八,賣弄風騷地開著小玩笑,或者胡亂扯些時下流行的電視綜藝、通俗歌曲,一派天真少女模樣。 「Recently I feel very depressed.」幾封信後,她突然陰鬱起來,用端正的印刷體英文寫下這樣的句子。 往後的幾年裡,她總是無來由的登頂與墜谷,情緒像海浪搖晃她的日常生活,也擺蕩著我們的關係。 一直到大七我在精神科實習,才知道這是一種自體免疫引發的精神疾病。 我老早應該看出的。 交往不久,她就經常表演「軟骨功」,一手扳住另一手虎口,拿拇指去貼手臂,前彎後仰都行,然後得意地揚起嘴角,要來扳我的手。關節韌帶天生比常人鬆弛,結締組織軟如橡皮,坐著抱她,可以蜷縮得像隻小貓,又像子宮裡的胎兒。 她的皮膚,亦是細胞構造異常的跡象,白皙平滑到彷彿櫥窗假人,稍挨近就可以看清底下的暗青脈管網絡,好像解剖學圖譜。 最特別的,就是可以在她皮膚上寫字。當指尖輕輕來回刮過以後,不像一般人泛紅、擴散,然後消退復原,而是在軌跡上鼓出一道道浮凸的皮紋,久久不散,好像外星人留下的麥田塗鴉。 「I love you.」我曾在她手臂大腿這樣寫著,她抬手抬腳左看右看,羞紅了臉。 她身高中等,清瘦,沒什麼肌力,走起路來步履緩慢,上半身輕微左搖右晃,像隻鴨子。體育課都靠老師的憐憫過關。 腦筋卻動得很快。她喜歡算數學,聯考數學一百分(我考五十五分),進了醫學院不願割愛,跟她在圖書館念書,共筆旁邊,永遠擺著「高等微積分」這類連數學系都頭痛的書。有時候吃飯時間到了,小腦袋停不下來,我得拿共筆敲敲她的頭,要她「關機了」。不知是否數學題目困擾著她,她睡眠很不好,經常一大早眼皮腫得像兩顆浸濕的泡芙,一夜腦筋沒停過的樣子。 風平浪靜的時候,本質上她是安靜、害羞的,跟人講話的時候,頭微微低下,不大敢直視人家;在人群裡永遠聽從別人的意見,不主張自己。 我應該早點警覺的。 如今她躺在比她的皮膚更白的床鋪之上,雙眼困惑地看著穿白袍的我,即將拿起針筒在她手肘注射麻醉藥,等她昏迷過去以後,施以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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