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菌體 ◎沈政男 -------------------------------------- 看到最近醫護朋友,在網路上組織社團,或為文發聲,或陳情抗議,戮力改革台灣醫療體制,感佩之餘,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些經歷。 ------------------------------------- 照片上的年份數字,是西元紀年。 這不是某個社運團體的年代紀,而是我念台大醫學系一、二年級的「課外活動」成績單。 台大醫學院的課程,一、二年級是高中通識的延伸,壓力不大;上課地點在羅斯福路的校總區,而非仁愛路的台大醫院。 那時台灣社會剛解嚴,街上三天兩頭有抗議遊行,加以從高中升學壓力解放,來到寬闊自由的大學校園,根本無法安坐課堂,我急切地想要撫觸台灣社會的脈動,體會她的喜怒哀樂。 那時我們住在台大男十一宿舍(位在新生南路與辛亥路交叉口,已拆除,現為台大綜合體育館),一些志同道合的住宿同學,就在宿舍房間祕密集會,組織地下社團(沒有申請登記),關心社會議題,投入街頭運動。 我們的社團叫「噬菌體」,它是一種病毒(體積遠比細菌小),可竄入細菌的屁眼,藏身其體內,盤據、繁殖、分化,啃噬其血肉(這只是形容詞,細菌無血無肉),導致其內爆而殲滅之。 當初討論社團名稱的時候,我曾提議用「啄木鳥」之類健康正面的詞彙,結果被認為太鳥(那時當然還沒有這樣的形容詞)。 我們是噬菌體,誰是細菌?一切不公不義的制度、思維與權力;在後解嚴時代,政治改革是台灣社會要務,而當時的細菌、我們的敵人,就是威權體制。 那時雖已解嚴,但禁忌猶存,集會論政仍會被監控。記得我們每次在宿舍房間開會,議程與時間都極度保密,而與會的十幾個人又都是熟識的同學,照理說安全無虞,但教官就是有辦法拿到我們的文宣,伺機破門而入。 有一次,教官藉口違反宿舍使用規則,要拿我們開刀,送交訓導處法辦,結果我們號召了全宿舍數百位同學,簽名抗議,然後集體前去會見訓導主任。幾天後,主任教官來宿舍向我握手致歉。 今年3月16日,台大同學到美國在台協會 AIT,抗議美牛進口;很巧的,我們早在1988年3月6日,就曾參與農民大遊行,到 AIT 抗議開放美國農產品進口。 再過幾天,4月26日,是車諾比核災紀念日,也就是福島核災以前,全球反核遊行的日子。1988年4月26日的前幾天,當時甫成立的台灣環保聯盟,在台大附近的台電大樓前,舉辦了好幾天的靜坐活動,我們也參加了。記得有一天在台電禮堂上演行動劇,幾個社團同學,自己縫了簡陋的黑斗篷,上頭畫白色骷髏頭,套在身上權充核怪,嚇嚇在場聽眾。 五二○又快到了,當前民怨沸騰,各社運團體已經開始集結,那股山雨欲來的氛圍,讓人想起了1988年的5月20日。那年的五二○農民運動,是解嚴以後,最慘烈的流血抗爭事件,我們曾經躬逢其盛。 還有更多更多。 這是在台大校總區的日子了,大三以後,眾人遷徙到仁愛路的醫學院,被關進白色巨塔,噬菌體進入無盡期的冬眠。幾年後畢業,各奔前程,台灣社會的政治改造也終止於成,我們穿起白袍,安於在醫院上班工作。 但靈魂裡永遠住著那隻噬菌體。 我們是噬菌體,誰是細菌? 細菌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不同時代,它改頭換面、變形化身,繼續用其他方式,寄生在這片土地。 誰是細菌?一切不公不義的思維、制度與權力。 台灣的政治細菌消滅殆盡了,但在其他領域,細菌無所不在。 更可怕的是,長期被政治細菌寄生的社會,人們對改革容易充滿無力感、倦怠感,先入為主、自我催眠地認為「這個不可行、那個沒有用」。 一隻噬菌體,消滅不了細菌;一千隻噬菌體集合起來,就會讓細菌疶屎。 一個人發聲會害怕,一千個人發聲,就會讓在位者害怕。 ---------------------------------------- 僅將這段個人經驗,獻給勇敢的醫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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