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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創作/未曾遠颺的醫魂(2011年閱讀台灣徵文入選)
2012/01/03 17:52:30瀏覽362|回應0|推薦0

未曾遠颺的醫魂

《一代醫人杜聰明—開台第一位博士》閱讀心得

二十幾年前我就讀台大醫學系一年級的時候,就約略知道老學長杜聰明博士的生平事蹟。 

那是解嚴的第二年,律令的桎梏甫鬆,社會各角落的生命力爆散開來,街頭三天兩頭上演著抗議示威,時代變革的號角聲隱隱湧來,讓人無法安坐課堂。 

偶遇遊行人群,聽到廣播車、演講台上,有人談及斯土斯民,一則則辛酸的史事聞所未聞,我對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我急切地趕赴校門口對面的公館舊書攤,搬回一冊冊禁書,在男十一宿舍房間徹夜捧讀。當讀到《台灣人四百年史》,一頁頁先人被壓迫被磨難的畫面,激烈地撞擊眼球,不禁潸然。我怕室友瞥見,只能躲在被子裡低泣,暗暗咬牙立誓。 

當時,杜聰明博士就讀台灣總督府醫學校期間,與同學前往北京,企圖以霍亂菌謀刺袁世凱的英勇舉動,深深震撼、啟發了我——在這塊土地之上,在這片天空之下,聳立著「上醫醫國」的典範與傳統! 

我開始秘密結社,與幾位宿舍的醫學院夥伴,組織了名為「噬菌體」的地下社團,參與校外社會運動,想像革命的豪情。


我們在反核會場穿上自製的黑斗篷,扮演張牙舞爪的核怪,喚醒民眾;趿著藍白拖鞋,與鄉村老伯抵制農產品進口,保障弱勢生計;為了製作遊行布條,呼籲國會全面改選,半夜佔用紅磚步道寫起抗議的字眼,引來警方關注。

白天振臂疾呼,拳拳擊向頂空;晚上圍坐宿舍,咄咄議論時政;午夜,飽餐大學口的麵食滷菜後,走在空曠的椰林大道,一群人高唱勇敢的歌,寫下年輕的約定。

但升上大三以後,進入臨床課程,我們被原文書、醫學名詞綑綁,囚禁於白色巨塔,沒有餘裕再走街頭、投身運動。 

「願再相會於獨立建國之日!」還記得「噬菌體」最後一次集會,道別時刻,幾個人彼此期許勉勵。 

大五那年的雙十節前夕,由中研院院士李鎮源主導的「100行動聯盟」(主張廢除刑法第一百條處罰思想叛亂的部分),在當時的國民黨中央黨部前集會靜坐,不料被鎮暴警察驅趕,遂移師到附近的台大基礎醫學大樓門口。 

那晚我剛結束醫院值班,疲憊地走回宿舍,路上巧遇昔日「噬菌體」的一位夥伴,他快步迎面走來,眼神發亮地說:「走,去靜坐!」熟悉的召喚傳入耳裡,我瞬間全身充飽電力,白袍未脫就與他並肩前去。 

原本翌日就是體面的國家慶典,電視台將會實況轉播,但為了不讓人民看到總統府週邊出現抗議的場面,國民黨政府竟在基礎醫學大樓前的仁愛路旁,聳立起巨大的鐵皮圍欄,搭起威權的遮羞布。 

全副武裝的鎮暴警察,將一群身穿白袍席地而坐的抗議者團團包圍,大有隨時準備抓人的態勢,但人潮反而越聚越多,唱歌、呼口號的聲響洶湧如浪,似乎要將他們手中的一面面盾牌沖垮。 

我雖然走街頭的經驗很多,但這麼逼近鎮暴警察卻是第一次,原本有些忐忑,但一看到安坐在人群中央,高齡七十六滿頭白髮的李鎮源院士,眼神堅定地與警方對峙,我感到胸臆蓄滿勇氣。 

李院士是杜聰明博士的得意門生,不僅傳承了蛇毒研究的成果,讓台灣在該領域獨步全球,更難得的,也接下了「上醫醫國」的光榮大旗,為這塊土地去除政治病菌,讓這片天空更澄澈清明,人民的心靈更健康,活得更有尊嚴。 

我們徹夜靜坐,雖然我前夜值班,精神卻愈發抖擻。第二天早上,威權政府終於屈服,同意修正刑法一百條。解散以後,眾人與李院士合影,當相機喀擦響起,我彷彿看到杜博士的身影浮現眼前,對我們豎起大拇指。 

不是嗎?杜博士是台大醫學院第一任院長,他的魂魄在天上看著子弟兵固守父祖之土,勇退鎮暴大軍,一定以我們為榮。 

但畢業以後,離開了台大醫學院,我對醫業的質疑與困惑日漸加深,偶而仰望頂空,不見哲人,杜博士的醫魂似乎遺棄了我。 

我因視力問題,體位在免當兵邊緣,入伍後被分配到複檢的營隊。在那裡,我見識到一張張熟悉卻扭曲的年輕臉孔、一具具變形的軀體,與更令人難過的,一顆顆提早庸俗化的醫者之心。 

為了免掉一年十個月的兵役,他們運用從醫學院習得的生理知識,讓自己增胖減肥,好通過體檢關卡。吃胖者,幾個月內狂吞冰淇淋、巧克力等高熱量食物,把自己的身體當成氣球用力吹;拼過瘦者,節食、高量運動,外加服用利尿劑脫掉多餘水分,將英挺的外形餓成一條蘿蔔乾。 

驗退前夕,有人連灌好幾瓶鹽水,肚大如蛙;有人挨餓好幾餐,面黃肌瘦像是難民。檢查回來,壓力頓除,少了意志力支撐,好幾個人當場昏倒送醫。 

連自己的身體都不珍惜的人,如何關愛病人的健康?為了躲避國民義務,可以利用專業知識鑽漏洞的人,將來如何抵抗誘惑,堅守醫學倫理?驗退那晚,我心情激盪到難以成眠。 

醫學院畢業後,我選擇到一家偏遠的精神療養院工作,照顧慢性精神病患。隨著健保財務吃緊,各醫院必須管控醫療支出,而在精神科,最重要的手段就是限制新藥、高價藥的開立。院方起先道德勸說,眼見無效,於是祭出核扣績效獎金的手法,通令各醫師,每月用藥超過一定金額者,荷包將會失血。 

傳統精神用藥有許多副作用,新藥副作用少,但價格高了好幾倍。制度推行以後,不少病情穩定的病患被改藥,吃得肢體僵硬、行動遲緩,像個機器假人;也有好幾位病情惡化,出現攻擊自傷行為。 

「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對待精神病患?」在醫師會議上,我忍不住當眾斥喝。他們不像一般科的病人,有能力計較藥物好壞,醫師開什麼藥就吃什麼,處於絕對弱勢。 

主管聽了臉色難看,場面有些僵,半晌才有一位醫師打圓場:「這是趨勢,大家都這麼做啦!」 

為什麼不能給病人用最好的藥?為了自己的收入,犧牲病人的健康,這是醫者風範嗎?我不再開口,沉默下來,卻想起了「切膚之愛」的故事,感到難過與慚愧。 

杜聰明博士雖然一生投入基礎醫學研究,未執行臨床業務,卻培育出許多仁心仁術的醫師。他創立高雄醫學院以後,有感於醫學倫理的重要,特地邀請知名畫家李石樵,將彰化基督教醫院創辦人蘭大衛醫師夫婦的事蹟繪成油畫,懸掛在高醫院內。當年,蘭夫人割下自己的皮膚,讓蘭醫師縫補在病患腐爛的大腿。 

醫界先賢,為了病患可以如此犧牲自己,為什麼我輩連捨棄一點金錢收入都不願意?我在內心吶喊。 

但此後類似的緊箍咒制度有增無減,同仁紛紛就範,績效獎金要緊。我影響不了他人,只能獨善其身。 

在醫院工作,經常會有藥廠的業務代表來拜訪,平時送醫師小禮物請吃便當,假日則舉辦研討會,招待米其林高檔料理、兩天一夜旅遊。同事們樂於參加,我卻敬謝不敏。 

有一年醫學會在南部舉行,大家都住到藥商提供的五星飯店過夜,只有我一個人自己花錢找了一間汽車旅館,不願接受招待。 

一位昔日「噬菌體」的老同學正好與會,那晚邀我出來吃宵夜。他知道了我的住處,邊舉起啤酒杯邊笑說:「何苦呢?大家不都這樣?」 

「醫生收入這麼好,為什麼還要接受這類餽贈?」我質疑,「病人如果知道我們拿藥商的好處,會做何感想?」 

「唉,你一點都沒變。」他說。 

我不曉得我有沒有變,但這些年來,醫者光環的黯淡褪色,醫業淑世利他傳統的消逝,卻是快到令人心驚。 

從不畏風雨拎著醫藥包出診的小鎮醫生,變成白色巨塔裡計較健保核刪的受薪雇員;從家屬稱謝的權威角色,化身為擔心醫療糾紛、察言觀色的服務人員;從飽讀詩書的士紳形象,換上徵逐物質的雅痞身段;從引領社會改革的意見領袖,腐化為診療不實、協助詐財的社會版主角。 

不要說「上醫醫國」的使命感蕩然無存,醫業庸俗化的結果,就是連下醫的身分都保不住。

二○○九年,杜博士一手創立的高雄醫大,其附設醫院爆發了醫師摘取正常人器官,以協助不法集團詐領保險金的醜聞。 

「准許我進入醫業時,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這句讓每位初批白袍的醫者心中一凜的誓詞,被當作醫療廢棄物,狠狠丟進焚化爐。為了個人利益,竟可以將醫療倫理拋諸腦後,與魔鬼交易。 

當那位做假的醫師舉起手術刀,劃進病患體內,那一刻,眷顧斯土斯民的醫魂在天上遮住雙眼,不忍卒睹。 

二○一一年,多家署立醫院主管涉嫌收受廠商賄賂,協助其取得醫院儀器設備的招標案。當他們在鏡頭前被銬上手銬,遮遮掩掩地走進檢調單位,我看見老早從雲端墜落的醫者形象,跟他們綁在一起,踉踉蹌蹌地跌入最深最黑的地底了。 

類似的新聞接二連三發生,我聽到遠方有土石崩落的聲音,無形黑雨落在頹敗的白色廢墟之上,我像學生時代一樣,無法再安坐診間。 

這一次,我選擇用筆參與社會,發揮我微薄的力量,阻擋醫者沉淪。 

我寫了稿子,狠狠批判台灣醫界的腐化,投到報紙的民意論壇。文章後來廣被轉寄,竟然負面評價居多,不少醫師在網路上質疑我不食人間煙火,很可能是冒牌的醫療人員,說不定還只是個救護車司機。 

我感到荒謬,想起了二十幾年前走街頭時遭遇的鎮暴警察,只是他們改用鍵盤試圖擋住前路。但我不灰心,繼續寫,被匿名攻擊也不退卻。我只要想起杜聰明博士,以及同時代的蔣渭水與賴和,胸臆就蓄滿勇氣。 

為了讓更多人知道我,來看我的言論,我嘗試參加文學獎,累積名氣。我從學生時代就保持閱讀習慣,老早熟悉國內外作家作品,但未曾認真提筆。稿件寄出兩個月後,報社編輯打電話,說我得了首獎,我還以為是詐騙集團。 

得了獎以後,我寫得更勤快,主題也從醫療擴及政經社各層面。好幾次我的文章獲得媒體、政黨採用,甚至影響了政策制定。 

然後「噬菌體」的夥伴歸隊了。他們看了我的文章,透過網路跟我聯絡上,幾個人聊起台灣的未來,莫不書空咄咄,彷彿二十幾年前走街頭時的那顆憤慨不滿之心,在電腦螢幕之前甦醒搏跳起來。 

我們相約重聚於椰林大道。雖然校門口對面的公館商圈完全改觀,大學口麵攤早已不見蹤影,我們依然記得當年那首「噬菌體」團歌。 

「台灣島嶼,原本美麗,受外邦統治了數百年……排除萬難,前途無限,勇敢的台灣人!」我們在夜晚的校園邊走邊高歌,引來年輕的學弟學妹側目。 

我抬頭仰望晴朗的夜空,再次看到了眷顧美麗之島的醫魂。 

原來,杜聰明博士從來未曾遠颺,他一直引領著我,將虔誠的赤足落在這塊土地,用孺慕的眼神注視這片天空。

                                                                  

 

( 時事評論政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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