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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創作/生命故事書(2011南投玉山文學獎佳作)
2011/12/18 16:14:26瀏覽729|回應0|推薦5

圓滿居裡的每一位阿公阿嬤,都有一本自己專屬的生命故事書。 

當初要製作生命故事書的時候,護士紫韻皺眉問我:「編故事書?每天傍晚送走阿公阿嬤以後,我還要留下來加班寫病歷、回覆家屬聯絡簿、準備讀書會資料,雜七雜八的事一堆,經常忙到來不及接小孩放學,醫師,饒了我吧!」 

圓滿居老年日間病房,位在草屯圓環附近一棟大樓的三樓,專職的工作人員僅有醫生護士各一,外加阿娥嫂、阿珍姐兩位服務員,要照顧十來位失智長者,人力的確吃緊。我們幾個人,何只校長兼撞鐘?簡直是點菜加洗碗還要負責收錢,經常手忙腳亂。 

「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種故事書啦!」我說,「而是類似名人偉人的傳記回憶錄,也就是描述生平事蹟那種!」 

「失智老人也能寫傳記?」她問。 

「每一個人,無論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不管飛黃騰達或者窮愁潦倒,都在用自己的一生寫故事,不是嗎?」 

聽我解釋完,她點點頭。於是一本本阿公阿嬤的個人傳記,陸陸續續登上了護理站牆邊的病歷架。 

泛黃的黑白照片、唸書時的獎狀、古早的錢幣、童年的玩具、老厝的稻埕、消失的水牛……,藉由影像與文字,重現往昔的點點滴滴;老人家的生命軌跡、生活習性、個人喜惡……,透過本人的回憶、親友的補充、工作人員上網搜尋,追索他們的夢想與遺憾、失落與期待。 

不過是尋常文具店都買得到的活頁剪貼簿,剛買來的時候,每個人擁有的都只是一疊白紙,就像生命之始,所有個體都同等樸素、單純、清新,蘊含無限可能。 

經過了幾十年,每個人用自己的筆觸寫下獨特的內容,厚厚一本。 

絕大部分人將其寫在腦海之中,鎖在心底的五斗櫃,聽任時間之河淘洗記憶的沙;隨著年紀增長,一部分細節容或日漸佚散,故事的劇情、人物、時空,大致上不會遺忘。 

但失智老人不是。腦細胞隨著病程進展逐漸壞死,像老屋的磚瓦被蛀蝕風化後,一層層剝落,一牆牆傾頹,記憶的寶庫像遭了小偷,被大把大把清空,必須儘早備份,凍結資產。 

有了生命故事書,老人家不再是一堆疾病、藥物、失能的組合,面貌模糊,沒有特質,而是一位位有著獨特生命經驗的個體。 

阿尾阿嬤,昭和八年生,霧峰萬豐人,曾在草屯家政學校就讀,婚後定居草屯頂崁仔,國小行政人員退休……。 

發財伯仔,昭和十二年生,世居草屯和平老街,草屯國小畢業,務農……。 

章媽媽,民國二十年生,上海人,復旦中學畢業,來台唸完大學後擔任教官,退休後住在中興新村……。 

 

每天午覺醒來,阿尾阿嬤經常來護理站詢問:「阿韻啊,車來未?我愛趕緊轉去飼豬啦,若無,阿公欲罵人了!」圓滿居四點半才「下課」,阿尾的時間概念不好,下午的活動還沒參加就要離去。 

剛開始,紫韻總是牽著阿尾的手,邊走邊勸說:「阿嬤,恁厝的豬仔早就賣去啊,免你飼啦!你去坐落來歇睏啦!」

阿尾一聽,哪裡坐得住,反而焦急開罵:「啊喲喂呀,阿公轉來看著豬椆空空,會揭棍仔摃人啦!」 

但自從有了生命故事書,紫韻知道阿尾小時候家裡養豬,每天放學後都要到附近挑餿水回來餵豬,也就不再糾正她,改以迂迴方式安撫:「好啦,我扣電話乎恁阿公,講你今仔日欲卡暗倒轉去。」阿尾果然安心地轉身回去跟大家一起玩賓果了。 

KTV是圓滿居裡最好的娛樂器材,不論是活動之間的空檔,或者復健老師分身乏術的時候,麥克風一接,音樂一開,老人家就會聚集大廳,有的唱,有的聽,有的跟著拍手,加上阿娥嫂在一旁稍加提點,就是一堂簡單的音樂課了。 

阿娥嫂嗓音嘹喨,有時興致來了,跟阿嬤們搶起麥克風,用遙控器按下熟記的歌曲代號,幾段旋律過後,開始唸出她的招牌口白:「阿母已經給你賣乎彼個王阿舍……。」然後用高八度的哭腔嘶喊:「啊!為著十萬塊啦……!」雖然唱作俱佳,但有時音準失控,我在護理站聽了不禁開玩笑地回嘴:「十萬塊乎你啦,賣擱唱好否?」 

當然也有失智太嚴重,或者重聽厲害的老人家,跟不上步調,在一旁打起盹來,但章媽媽沒有這兩種問題,卻也老是不愛上音樂課。 

原來是大家都點台語歌,她不會唱,也聽不懂,自然沒興趣。入院那天,工作人員詢問病史,偏重診斷與治療,不會注意她有何休閒興趣、個人嗜好,更沒時間細問她愛唱哪一首歌,直到編輯生命故事書才找出章媽媽的招牌歌曲。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 

「章媽媽,你的歌聲不輸周璇呢!」章媽媽唱完,我忍不住趨前讚賞。 

「喔,我小時候聽過周璇唱歌,還跟她合照過呢!」曲罷,章媽媽心情一好,打開話匣子細說從頭:「當年的上海外灘啊……。」 

失智了,記不得新資訊,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看過的人,轉身就忘,老人家經常反覆詢問同一個問題,有時聽了不耐煩,我臉色難看,紫韻就安慰我:「醫師,照顧記性差的老人家,有壞也有好啦!像音樂課,每次只要固定準備那幾首歌,老人家百唱不厭,不也省事?」 

果然,我聽過發財伯清唱那首日本名謠「MOMOTARO SAN」(桃太郎)不下兩百次,而這個數字還在繼續增加當中。 

 

圓滿居每周三中午開團隊會議,討論阿公阿嬤的病情。 

中午時間,老人家吃飽後都在大廳的摺疊式躺椅睡覺,天花板大燈熄滅,人聲止息,整個空間顯得靜謐祥和。 

老人家休息了,工作人員也可放鬆,邊吃便當邊閒聊,順便交換醫學新知,寓教於樂。有時候聊得開心忘形了,喧囂過度,總有阿嬤遠遠拋來一句斥責的話:「卡細聲咧!別人在睏呢!」 

紫韻報告阿尾的病情,一翻開生命故事書,發現她唸過草屯家政學校,皺起眉頭不解地問:「是現在的草屯商工嗎?」 

我答不出來,轉頭看看開會才過來的社工師辣妹,她兩眼眨巴眨巴,假睫毛掃上掃下,搖搖頭。 

會後,我趕緊上網搜尋,才發現日治時代的草屯家政學校,就是現在的草屯國中,位在圓滿居附近的青雲街上。 

生命真的是一個圓呢,我想。歷經六十年,阿尾又回到母校附近上課,走在過往留下的足跡之上。失智以後,許多知識、歷練、記憶逐漸磨滅,她的談吐舉止像孩子一般天真,彷彿返老還童,變回了六十年前那個小阿尾。 

紫韻聽我現學現賣,想吐我的槽似地接著又問:「阿尾說她住在頂崁,那又是哪裡呢?」 

「自己不會查喔!」我白了她一眼。 

後來,病房有位來實習的心理系女生,臉圓圓脾氣很好,住病房附近,她說她阿公熟知草屯掌故,可以來病房幫大家上課。 

於是,紫韻在第二週的懷舊團體時間安排了草屯古地名導覽。一位穿汗衫、夾腳拖鞋的老阿伯解說著一張張投影片,他不習慣使用雷射燈筆,乾脆站在白布幕前用手指指點點。 

「牛屎崎就是現在的御史里,過去犁田的牛隻走到這裡就會放屎,年久月深,牛屎積做伙,變成小山。」 

「頂崁仔在中原里附近,崁的意思是河邊的小山崖。上游河水沖刷砂石,年久月深,在下游積做伙,變成小山。」阿伯說得興致盎然。 

「草屯舊名草鞋墩,過去,從台中到埔里做生意的人,走到草屯攏要換一雙新草鞋,扔掉的舊草鞋積做伙,年久月深……」阿伯話說到一半,一旁打瞌睡的阿尾阿嬤突然清醒大喊:「變做牛屎啦!」 

 

生命故事書紀錄的,不只是失智長者的過去,更有每一天在圓滿居的歡笑與淚水。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沒有不畢業的學校,每個圓滿居的阿公阿嬤終有離開的一天;生命故事書寫得再長,總有最後一個句點。 

有的失智更嚴重了,家人晚上照顧不來,只好送到安養院,給人全日照料;有的請了外傭陪伴老人家,家屬嫌每天過來麻煩,休學了。 

而最多的,就是阿公阿嬤從人生的學校,永遠畢業了。 

有一天,阿偉阿嬤在家裡跌斷大腿骨,手術後躺了三個月,骨頭長好了,肌肉卻萎縮,依舊無法行走,不久就因為併發肺炎過世了。 

告別式前夕,阿尾的孫女來圓滿居詢問有無阿嬤的遺物,我們把她的生命故事書奉上。 

上百頁的剪貼簿,失智前只佔了十分之一的份量,來圓滿居以後的五年歲月,寫下九成的篇幅。 

阿嬤拿麥克風唱歌、於慶生會切蛋糕、到附近農場郊遊、在端午節包粽子……,做香功、玩賓果、畫著色、打槌球……,每一張照片裡,阿嬤無不咧嘴開懷,表情愉悅,笑聲彷彿溢出了紙面。 

阿尾的孫女看了眼眶泛紅,離去時頻頻感謝我們這段時間照顧阿嬤。 

「阿尾阿嬤寫完了生命故事,圓滿居其他的阿公阿嬤還要繼續。」我跟紫韻說。 

「我們也一樣。」她回答,嘴角揚起。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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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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