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愛你

小班的阿嬤被醫師宣佈得了阿滋海默病，這是一種腦部功能持續退化的疾病，小班很擔心，會不會有一天阿嬤不認得我？

健忘、生活技能減退

唸高二的小班，趁著暑假跟爸媽回南部小鎮探望獨居的阿嬤。阿嬤頭髮花白，身材瘦小，但精神很好，站在平房門口等著兒孫回來。「阿嬤！我回來了！」小班遠遠看到熟悉的慈顏，揮手大喊。

「哎喲，都長這麼高了，讀國中了吧？」阿嬤打量面前的小班，笑嘻嘻地說。

「阿嬤，你忘了？我明年要考大學了！」小班昨天才跟阿嬤通過電話。

「喔，好、好，快進來坐。」

時間將近中午，飯桌上已擺滿熱騰騰的菜餚，阿嬤一大早起床就在廚房張羅。

小班搬動木凳坐下，他四處張望，發現水泥地、藤椅、老式大同電扇，所有擺設跟印象中沒有兩樣，只是家具表面灰濛濛，似乎很久沒有擦拭。

「小班，你最愛吃香腸，給你！」阿嬤幫小班夾菜。

「阿嬤，我自己來就好！」

小班仔細一看，香腸顏色不對，沒煎熟，雞腿也炸得太老，豬肚湯的酸菜則鹹到泛出苦味，小班邊吃邊皺眉，母親連忙對他使個眼色。

阿嬤年輕時做過外燴工作，雖只是總舖師助手，耳濡目染之下廚藝也算精湛，怎會連火候都拿捏不準？小班心裡嘀咕起來。

吃飽飯小班到廚房找冷飲喝，一翻開冰箱，一股惡臭襲來，裡頭堆滿一袋袋魚肉蔬果，雜亂無章，門一開掉下幾包，小班捏著鼻子俯身撿起。父親這時也進來，看到這副景象驚覺不對勁。

「爸，阿嬤怎會這樣？是不是有老人痴呆？」小班發問。

「明天帶她去醫院檢查看看！」父親表情嚴肅地說。

腦部功能逐漸減退

「我講三樣東西，請你記起來，等一下會再問你—火車、月亮、冰箱。」戴著金邊眼鏡的年輕醫生對阿嬤解釋，接著補一句：「麻煩你全部唸一遍！」

阿嬤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飛快覆誦，好像在說：怎會問這麼簡單的問題？我腦筋可沒有壞掉！

「再來，一百減七，連續減五次，把每次的答案都靠訴我！」醫生說完，見阿嬤一臉困惑，馬上改口：「喔，歐巴桑，如果你有一百塊，花掉七塊以後還剩多少？」

「九十…三塊！」

「再花掉七塊呢？」

「八十…六塊！」

「再來呢？」

「七…七十…唉呀，我頭腦沒壞，不用考我啦！」阿嬤有些不耐煩。

「好，剛剛那三樣東西請你再講一次。」醫生說。

「三樣東西？火車……。」阿嬤想不起來，轉頭看看小班，他偷偷將食指往上比，阿嬤眼睛一亮地說：「…電燈！」

醫生問診結束，母親陪阿嬤出去，小班與父親留在診間詢問病情。

「可能是初期的阿茲海默病。」醫生淡淡地說。

「阿茲海默病？那不跟美國總統雷根一樣，會越來越嚴重，甚至不認得家人？」

小班驚訝地問，他記得在網路看過這類資料，父親一旁聽了皺起眉頭。

「基本上這是一種腦部功能逐漸退化的疾病，雖然目前醫學上仍無法治癒，但已有一些減緩病程的藥物。」醫師解釋。

「我們須要注意什麼呢？」父親問。

「喔，不用緊張，你們先帶她完成檢查，包括抽血、認知功能測驗、磁振造影，確定診斷再說……」醫師還沒說完，下一號病患自己開門進來，還抱怨等了太久。

「醫生叔叔……」小班想要再詢問，醫師從桌上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說：「這裡有我的部落格，有問題可以在網路上談。」

海馬體萎縮無法形成新的長期記憶

當天晚上。爸媽隔天還要上班，先回家了，阿嬤也已入睡，小班在阿嬤家的客廳打開筆記型電腦，透過無線網路瀏覽主治醫師的網站。鄉下的夜晚十分靜謐，只有蛙鳴嘎嘎。

原來醫師是失智症協會的義工，負責教育推廣，網站提供很多訊息，小班仔細閱讀起來。

「失智症以前稱做老人痴呆，病因很多，阿茲海默病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種，主要症狀為記憶障礙，也可能有語言、使用器具、辨認物品等方面的困難，導致日常生活功能變差。疾病初期，腦部的海馬萎縮，病患無法形成新的記憶，容易遺忘剛經歷的生活事件；隨著病程進展，其他區域接著受損，整體腦部萎縮，長期記憶、認知功能也會減退，甚至性格與行為模式都可能改變。」小班看了一知半解，有些好像生物老師教過，有些聽都沒聽過。

「長期記憶？難道還有短期記憶？」

「沒錯，人對於新資訊的記憶，隨著時間消逝，需要動用不同的腦部機轉來因應。短期記憶又稱主動記憶，指的是腦海裡暫時儲存小量資訊，以供進一步運用的能力，一般可以持續幾秒鐘到一分鐘。」

「能不能舉個例子？」

「比如說，當我們要撥一個不常用的電話號碼，必須先記住數字，然後迅速按電話鍵，如果響了許久沒有接通，要重撥時往往想不起來，得再看一次號碼，因為這時利用的就是短期記憶，超過一分鐘就會遺忘。」

「了解。但如果連續重撥幾次，記了起來，就不用再查看號碼了。」

「嗯，考考你，反覆撥了幾次，不用重看號碼，而且能一再從腦海喚起，此時的記憶就變成什麼？」

「長期記憶！」小班快速鍵入答案。

「答對了，你真聰明。」

「這麼說來，家裡冰箱塞滿魚肉，就因為阿嬤買菜時根本忘了家裡還剩什麼，才會一買再買？」

「沒錯。」

「還有，醫生問阿嬤三種東西，她可以立即覆誦，但幾分鐘後卻想不起來，會不會也是因為阿嬤的頭腦已經難以將短期記憶轉變成長期記憶？」

「是的，可以用你熟悉的電腦做比喻。短期記憶有如記憶體，可將少量資訊暫存在此，以供CPU提取運用，而長期記憶好比硬碟，可以永久儲存大量資訊。」

「那海馬又是什麼？」

「它位於大腦顳葉內側，也就是太陽穴裡面，長得好像躺下的海馬，左右各一，負責將短期記憶轉換成長期記憶。」

「這是怎麼發現的呢？」

「幾十年前國外有一個癲癇病人，他的病難以用藥物控制，於是醫生切除了他的顳葉內側，包括海馬，從此他不再抽搐，但記憶力也因此受損。」

「切掉一部份腦？那不就『頭殼壞掉』了？」

「倒不盡然，他還能下棋算數學，但很奇怪，他永遠記不得做過的題目，也認不得對奕過的人，每一次都好像嶄新的經驗。」

「這麼說來，阿嬤的海馬也壞掉了？」小班打完字，不禁仰頭想像那是什麼感覺。」

「阿茲海默病的患者通常海馬會萎縮，這可以做為診斷的參考。」

「醫生，如果病情進展，會不會有一天阿嬤連腦中的『硬碟』都損壞，喪失長期記憶，認不得我？」

「別擔心，暫時還不會。」

小班此時停止敲鍵，想起過往。小時候，父母工作很忙，小班由阿嬤帶大，跟阿嬤吃、跟阿嬤睡，一直到唸小學才回北部。爸媽來接他回家那天，六歲的小班不願上車，雙手死命拉住車門柱，哭喊阿嬤阿嬤，阿嬤也淚眼汪汪。

「醫生，你一定要醫好阿嬤！」打出這一句，小班眼眶泛紅。

異常蛋白質沉積、腦細胞逐漸死亡

一週後回診日的早上，小班起床不見阿嬤人影，有些著急，還好沒多久阿嬤從前院走了進來，臉上冒著汗珠，手裡提著一袋東西。

「阿嬤，你運動後找不到路回來？」小班問。

「沒有啦，我去廟口買你最愛吃的蛋餅，多繞了一段路。」

阿嬤遞了過來，油香四溢，小班打開咬了一大口，果然是熟悉的滋味。還好阿嬤的長期記憶還不錯，小班想。

吃過早餐，爸媽也趕了過來，阿嬤見狀一臉疑惑地說：「那麼快要來接小班回去啊？」

「不是啦，媽，你忘了，今天要回診。」母親說。

進了診間，小班看見牆上的看片匣掛著兩張磁振造影片，黑色底片印著一顆顆灰白色的小頭顱，透著亮光，似乎想訴說什麼秘密。

醫師解釋，阿嬤的肝腎功能、甲狀腺、營養狀態都在正常範圍，也沒有傳染病，而頭部攝影也沒有發現腫瘤、中風、或水腦—簡單說，沒有其他原因可以解釋她的失智，符合阿茲海默病的診斷準則。

「那海馬呢？」小班問。

「喔，對了，海馬有萎縮。」醫師指著牆上的片子說。

醫師隨後說明治療方式，包括會使用新型藥物來減緩記性退化的症狀。小班的父母很擔心阿嬤能否繼續自己住，想接她北上，又擔心她不能適應。醫師建議，可以向縣政府申請居家服務，協助食衣住行事項。

當天晚上，小班又與醫師聯繫上。

「醫生，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阿嬤的海馬會萎縮？」小班問。

「你應該知道，人腦是由一個個小小的腦細胞累積起來的，好比101大樓由一塊塊磚頭堆疊而成。阿茲海默症就是因為腦細胞慢慢死亡，像老舊的建築物磚頭漸漸被風雨侵蝕，日積月累以後房子搖搖欲墜。」

「腦細胞為什麼會死掉？」

「腦細胞不知何故產生了不正常的蛋白質，堆積在腦組織裡，影響細胞功能。一百多年前，德國有一位名叫阿茲海默的精神科醫師，他有一位病患記性持續退化，過世以後解剖發現，在顯微鏡底下腦組織裡面有不正常的物質，有些呈現片狀，有些像毛髮一樣糾結，他當時就認為可能跟腦細胞的死亡有關。」

「既然如此，如果能阻止這些蛋白質累積，腦細胞不就有救了？」

「沒錯，這道理很早以前就知道，但醫學上至今仍在努力。」

「這麼說來，醫生你開的新型藥物作用為何？」

「那是用來增加腦中的神經傳導物質（乙醯膽鹼）。腦細胞之間靠神經傳導物質來做訊息聯繫，而研究發現，阿茲海默症患者腦中的某些神經傳導物質明顯減少。但這樣的療效只是暫時的，如果腦細胞持續破壞，記性還是會惡化。」

最後一句讓小班有些失望，他決定明年的學測要拼醫學院。

永遠記得我

一個禮拜後，爸媽安排居家服務妥當，每天會有一位歐巴桑來看阿嬤，也請鄰居幫忙觀照，但如果阿嬤記性再退化，就只能要她北上同住了。

小班該回去上輔導課了，收拾行李時突然想到什麼，他到儲藏室裡東翻西找，拎著兩尊破敗的布袋戲偶走了出來，要阿嬤收著。醫師曾說可以利用阿嬤熟悉的物品輔助記憶，小班想起，小時候阿嬤有空最愛帶他到廟口看布袋戲，他站累了會要阿嬤背他，雖然鑼鼓喧天，他總會打起瞌睡，醒來的時候人已躺在家裡床上。

回家那天，車子停在前院，阿嬤出來送行，要小班有空多回來，小班頻點頭，眼眶泛紅。引擎發動，駛離阿嬤家，小班在車裡忍不住一直回頭，在心裡低喚：

阿嬤，你不能忘了我！你一定要記得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