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訪 ◎沈政男 今早出勤做居家訪視,開車去看看我的失智病人。首站是八十四歲的秀菊阿嬤,阿茲海默型失智,給我看了幾年,目前認知功能輕到中度退化,也就是食衣住行這些基本生活事項略需協助。 阿嬤住在離我工作的精神療養院不遠的鎮郊,依隨行護理師指點,車子在產業道路上左彎右拐,沒多久就到她家,是一排連棟透天樓房其中一間,鄉間常見的兩層樓水泥住宅。門前馬路對面是一片雜生的灌木,看起來是廢耕許久的田地。小鎮是台灣最重要的菸草產地,阿嬤年輕時或許也是菸農,但產能的極盛時期已過,阿嬤也老了。 停妥車,走到側邊的門口,護理師直接推開紗門,領著我入內。尋常客廳擺設,有些陰暗,磨石子地板,幾張破舊藤椅上頭凌亂擺著有些髒汙的軟墊,貼牆電視櫃斑駁落漆,邊緣貼著透明膠布,上頭擺著傳統箱型小電視。 「阿嬤!」護理師喊了兩聲,沒人回應,隨即大步向裡頭走去,熟門熟路的。沒多久我聽見遠遠傳來交談聲,應該是找到阿嬤了,於是跟了過去。 屋後水泥牆圍起一片不小空地,雜生著高矮不一的翠綠草本植物,中央開著幾朵嫣紅喇叭狀花卉,阿嬤就坐在花旁石磚上。看我挨近,阿嬤用台語喊了一句:「哪裡來的帥哥?穿一身這麼白!」隨即要把手上握著的橙紅小番茄遞給我,我連忙說不用了,你自己吃就好。阿嬤個頭嬌小,頂著有些凌亂的灰白捲髮,眼珠子圓滾滾,在老皺的臉龐間散發幾許調皮氣息。我問阿嬤知道我是誰嗎?阿嬤只說你是帥哥啦! 秀菊阿嬤一個人住這間透天厝,沒事就在屋後採番茄,摘花拔草。阿嬤起身要我們到屋內坐,看她站起的敏捷姿態,顯然腿力與膝關節都還不錯。門診經常可見失智但身體很好,抽血沒有紅字的老人家,一確立診斷,我都會讓家屬知道:你們要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因為失智的平均病程是十年,這是一條漫長的陪伴與照顧之路。 但顯然,秀菊阿嬤踽踽走著這條人生的最後下坡路。媳婦幾番要阿嬤過去同住,但她不願看人臉色,寧願一人守著老家,只讓媳婦三不五時過來看她。前兩年阿嬤也曾來我們的失智日間病房上課,但沒多久就缺席了,說是不想浪費錢。人老了,即使失智,個性也幾乎不會變——孤僻不會變得合群,節儉也不會變得豪奢,而顧人怨的老人家,失智以後只會讓子女更傷腦筋。 我們陪阿嬤從後院走進廚房,沒多久,阿嬤的媳婦,一位四十多歲表情和善的婦人從外頭進來,她事先知道我們要來。婦人問阿嬤早餐吃過了嗎?阿嬤搞不清楚。婦人翻開桌上鋁質菜罩,一鍋稀飯已經結乾,應該是昨天留下的。護理師隨即將阿嬤帶往客廳,幫她測手指血糖。 「七十九!」護理師說。阿嬤有糖尿病,吃藥控制,而吃了藥如果沒吃早餐,血糖恐怕會過低。 「會死否?」阿嬤問,語氣仍有幾許戲謔。門診裡偶而聽到老人家把死掛在嘴邊,他們不見得情緒低落,胃口與睡眠也還好,就是覺得活夠了,死了也無所謂,省得以後拖累家人。年輕醫生聽了,往往問我這是不是憂鬱症的症狀?要不要給些抗憂鬱劑?這時我會告訴他們:你還不懂人生,阿嬤比你懂太多! 媳婦趕緊到廚房弄了飯菜,端出來給阿嬤吃,一碗番薯飯,加一盤炒蛋,旁邊一點豆腐乳,阿嬤端著碗吃了起來,胃口似乎不錯。 邊看阿嬤吃飯,我邊問媳婦照顧狀況。阿嬤獨居,每周一、三,有縣府派的居服員來兩個小時,協助家務、陪伴聊天,每天中午另有送餐服務,其他時間就靠媳婦過來打點,或者附近鄰居幫忙買早點什麼的。以阿嬤的失智程度,這樣的居家服務時數顯然遠遠不足,但政府只提供這麼多,還必須部分負擔,一個小時四十五元。 沒多久從外頭進來了三位穿著鮮豔背心的中年人,說是某某基金會的獨居老人訪視志工,來看秀菊阿嬤。志工們問起媳婦阿嬤的狀況,一聽皺起眉頭說這樣不行啦,會出事的!媳婦聽了只能無奈地說,阿嬤不願意同住,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志工跟媳婦聊了起來,我們於是先告辭,往下一位阿嬤家前進。 開著車,護理師一旁問我,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我說,其實阿嬤需要的是夠好的長照制度,能夠提供更多的居家服務,至少三餐加睡前來看老人家,盯著吃藥,才比較安全,家人也比較放心。 護理師聽了有些似乎訝異,問說這做得到嗎? 我肯定地回答:可以的!做不到也得做!不然,你我的家人都可能是下一位有一餐沒一餐,血糖忽高忽低,昏倒了也不一定有人知道的獨居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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