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將這類神明歸為「無祀鬼厲」成「孤魂」，基本上還是基於宗教學上的考量，絕大多數的研究者也都採取這種歸類方式。像瞿海源（一九九二）、阮昌銳（一九八四、一九九0）、仇德哉（一九八三）、廖漢臣（一九六七）、呂理政（一九八九）、黃文博（一九九二）、蔡相煇（一九八九）、秦桑（一九八七）、毅振（一九九一）等人，有「外省籍」、有「客籍」、有「閩籍」，有社會學家、歷史學家、民俗學家、人類學家，都使用類似的名詞（無緣孤魂、孤魂、無主幽魂、厲鬼等），也都將「義民爺」和「有應公」、「萬善爺」、「大眾爺」等相提並論。即使是在屏東六堆「忠義祠」，曾寶琛所撰的一幅楹聯也寫道：「雄威今仰贊，生為英，死為厲。」若說「厲鬼」是一個貶抑、侮辱性的名詞，屏東客家人豈會容此樣的楹聯存在？撰聯者又何以會如此魯莽而無禮？

其實，所謂「厲」或「孤魂」，按照中國傳統的「祀典」，其古典含義是泛指那些「無後」、「乏祀」、「凶死」、「橫死」、「冤死」、「兵死」（死於戰亂刀兵之災）的鬼魂，並無任何褒貶之意，歷代政府也大多有「祭厲」的大典（林富士，一九九五）。當然，依照民間的信仰，「厲鬼」也可經由官方或天廷的敕封而升格為「神」（李豐楙，一九九三）。但無論如何，在「天神」、「地祇」、「人鬼」三分的鬼神世界中，他們仍屬「人鬼」之部，而且「厲」的基本性格仍不會消失。因此，將集體戰死、大多無名無姓、無子孫奉祀的死者骨骸，收聚埋葬、建祠祭拜，無論是由於百姓的悲憫和崇敬，或是官方的獎掖，祠中的「神明」，無論叫做「義民爺」、「大眾爺」、「萬善爺」或其他名稱，從其死亡的方式（非自然、不正常的死亡）來說，無論「神格」有多高，基本上還是可以視為「厲」的一種。除了非自然、不正常的死亡方式外，「義民爺」和「有應公」、「萬善爺」還有其他的相似之處：【第一】，通常都是集體死亡、無名無姓（或無法辨識）；【第二】，通常都是先建墓以收聚屍骸，然後在墓前或墓旁立廟；【第三】，廟中通常只供奉神明的牌位、香爐，而沒有神像；【第四】，主要的祭典通常都是在農曆七月；【第五】，他們都具有轉化或提升神格的潛能，有時還會出現「分廟」（分香廟）。因此，將這幾種神明相提並論，是有學理上的考量，至少不是為了侮辱客家的信仰。 

舉例來說，臺北縣土城市便有一座「大墓公」，其形制（有塚有廟又有附塚）和緣起（林爽文之亂的死難者，又獲清廷褒揚），都和新竹的「義民爺」非常相近，但所奉祀的卻是漳、泉居民，同時還有官兵與會黨人士，一些墓碑、廟額的題款則有：「義民祠」、「大墓公」、「義塚公」、「萬善公」、「難民萬善同歸墓」、「義塚大墓公」等。這是三峽、板橋、中和、永和一帶香火鼎盛的大廟，可是，當地人並不認為這些碑文、廟額的名稱是對其先人的侮辱。

「義民」的面貌與精神

【D】最後，有關「義民」的歷史地位和評價也值得一提。這不僅是信仰問題，還涉及不同族群之間，以及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對於同一歷史現象的不同解釋。站在部分客家人的立場來說，「義民爺」是效忠政府、打擊「犯罪」的英雄，是「保家衛國」、「犧牲成仁」的客家「偉人」（陳運棟，一九九四），因此，也有人將「義民爺」視為「客家民族的精神支柱」。這種看法當然言之成理。不過，有這種「忠義」精神的並不僅限於客家人，協助政府「平亂」而犧牲的「義民」各族群都有（包括漳、泉、客、番都有），客家人可以因此而感到驕傲，但不必有高人一等的感覺，也不必單獨為「義民爺」的名聲奮戰。

相對於部分客家族群的看法，則是「漢族主義」者的立場。他們認為，朱一貴、林爽文等人的「起義」是「民族革命」，是基於漢族的民族大義，起而反抗「滿清」的「腐敗」統治，因此，協助清廷者便是不義之民（陳運棟，一九八七）。這個看法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根據這個立場，單單指責客家「義民」是「助紂為虐」也是不公平的，因為協助清廷的「義民」並不僅限於某一特定的族群，其次，藉「革命」之名而行掠奪之實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因此，起而捍衛自己和鄰里的生命、財產因而喪生，即使不能稱「忠義」，也絕不「可恥」。

此外，若從統治者的立場來看，在發生叛亂之際，有「良民」能協助平亂，自然值得「褒忠」、「旌義」。但是，清代的臺灣「義民」基木上是一種鄉勇、團練之類的地方自冶、自保的武力，承平之時已是官方難以掌控的勢力，戰亂之時又必須防其「附敵」，因此，有時候也是官方想要「剷除」的對象。例如《鳳山縣采訪冊》（一八七九）便說﹕「其名為義民，實較賊甚。」劉家謀（咸豐初年的臺灣府學訓導）提到府城五大姓（林爽文之亂時的義民）時也說他們﹕「并強悍不馴，各據一街，自為雄長」（伊能嘉矩，一九八五）。 由此可見，官方對「義民」的態度也是愛恨交織，事實上，戴潮春（戴萬生）在「叛變」（起義）之前，便是彰化地區辦理「團練」的首腦，也曾「隨官捕盜」而被官方嘉許重用。

總而言之，「義民」究竟是義或不義、忠或不忠，完全取決於評斷者的身分和立場。我個人認為，能在戰亂之際，起而執干戈以衛家園、親黨的人，的確可以說是英勇，也可以說是對其鄉土、親人有忠有義，至少不應予以譴責。不過，我也不認為所有的「義民」都值得我們歌頌或崇敬。

舉例來說，根據《重修臺灣縣志》（一七五二）、《重修鳳山縣志》（一七六四）、《續修臺灣縣志》（一八○七）和連橫《臺灣通史》等書的記載，朱一貴「起義」之初，其群眾雖然以漳、泉籍居多，但也有不少粵人（客家人）加人其陣營。後來，因為朱一貴「行令頗嚴」，禁止其部屬侵擾百姓，凡是「掠民財物者，聞輒殺之」，而粵人的首領杜君英等人則希望籍機「大肆淫掠」，並想擁立杜君英之子為王，因此雙方便因意見不合而交惡。杜君英等人更是反過頭來，糾集粵人，打起大清的旗幟，主動攻擊閩人（史書用的字眼是「肆毒閩人」），根據記載，「諸泉、漳多舉家被殺、被辱」，而那些被殺、被辱的泉、漳之人並不是參與朱一貴「起義」的「亂黨」。當然，泉、漳之人也曾起而報復，也殺了不少無辜的粵人，但在事平之後，唯獨死難的粵民（無論是良民或是匪類）因清延的褒揚而成為「忠義」之士，而閩人則被官方認為是「死有餘辜」。

回顧這一段歷史，並不是想再一次挑起閩客族群之間的仇恨，而是希望籍著以往的悲劇，提醒大家和諧之必要，同時也盼望大家能充分認識「義民」的多種不同面貌，不要盲目地頌揚或貶損所謂的「義民」精神。

結語

總而言之，「義民廟」和「義民爺」的由來和屬性都非常複雜，而一般民眾收葬「義民」這一類的無主屍骸，以及建廟祭拜的動機也是多重而歧異。有人是【1】基於悲憫或同情，有人是【2】由於恐懼無祀的為厲鬼會作祟，有人是【3】為了祈福或得福報，有人是【4】基於「處境」、「身分」或「精神」上的認同，也有人只是【5】「隨俗」。因此，實在很難用單一的角度來看待「義民爺」這一類的信仰，也很難用寥寥數語就交代崇拜「義民爺」的緣由。

不過，我們至少知道，根據目前既有的研究成果來看，「義民廟」絕非客家地區特有的產物；其次，「義民廟」所祀的「義民爺」也不僅限於協助滿清政府「平亂」、保鄉衛國而壯烈犧牲的客家人；第三，將「義民爺」和「有應公」、「萬善爺」相提並論，指其本質為「無名無主的孤魂」，在宗教學上並無不當，更無侮辱或蔑視任何族群之意；第四，對於「義民」的評價可以有多重而歧異的看法。

最後，我希望，在這樣一個信仰、政治與族群相互糾葛的議題上，大家能跳脫自己既定的立場，以更寬容的心胸來回顧歷史、面對現代，以更多元的角度來看待「義民爺」。